日本第45届国会众议院选举结果揭晓，日本战后维持了半个多世纪的自民党一党独大的政治格局已被颠覆，由民主党党魁鸠山由纪夫担任首相的新政权本月即将诞生。

在民主党的所有竞选理念和策略中，我个人最感兴趣的是“反对世袭政治”响亮口号。日本的所谓“世袭政治”，并非像英国上院由贵族担任世袭议员那种真正意义上的世袭制度。事实上，日本两院议员全都是由选民选举产生的。只是无论是政府重要阁僚还是政党派别领袖位置，多年来一直被几个重要的政治世家把持着，形成了一种“民选的世袭政客”怪态。更准确地说，这是一种门阀政治。

讽刺的是，鸠山由纪夫信誓旦旦宣称要终结“世袭政治”，但是他本人有着丝毫不逊色于任何一位自民党首相的显赫家族背景：曾祖父鸠山和夫曾任众院议长，祖父鸠山一郎曾任首相，父亲鸠山威一郎曾任外相，胞弟鸠山邦夫还是麻生政府的总务大臣，不久前刚刚辞职。更耐人寻味的是，鸠山所反对的门阀政治，可以说肇始于54年前自由党与民主党合并而奠定的“1955年体制”，而当时自由党和民主党的领袖分别正是麻生太郎的外祖父吉田茂和鸠山由纪夫的祖父鸠山一郎。

对于民主国家内的门阀政治，很多人会用一句“这是假民主(或不完善的民主)”的评价。我个人看法是：在凡未经历过疾风骤雨式的暴力革命，由前现代社会温和改良而成的现代民主社会中，门阀政治或世袭政治都或多或少地存在——— 在西方，世界上第一个现代化国家英国是最典型的例子，虽然贵族政治正在衰微；在亚洲，最大也最稳定的两个民主国家日本和印度都是门阀世家统治的经典案例。原因有两点：首先，当一个社会的上层政治体制发生巨大变化而下层社会结构并未根本动摇，最有可能成为代议制民主中的“民意代表”的人，一定是那些掌握了最多资源的人。这里所说的资源，不仅是经济资源，更重要的是各种政治、社会、文化和道德方面的无形资源。当日本从封建幕府转向民主宪政以后，过去的那些未被革命所“打倒”的大名、财阀、重臣(及其代理人)自然而然地变身为代表各种不同利益的党派首脑和议员。其次，昔日只有这些豪门世家子弟才有机会接受良好教育，拥有比较高的道德感召力和行政能力的政治家大多也只可能出自他们之中。在社会转型期，门阀政治的存在有其积极的一面，尤其是在社会转型期，因为它可以最高效组织和整合社会资源，同时避免新兴民主社会在转型期的民粹巨浪，有利于社会稳定和政策的全局性、前瞻性和延续性。

然而，门阀政治毕竟是一种扭曲的民主制度。我曾经在日本亲眼目睹过地方议员如何不辞辛劳地走街串巷或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热心听取选民意见的场景，我也相信，一个豪门出身的从未种过田的律师(假如他是个有道德使命的人)或许比一个农民更有能力制定出好的农业政策，但我决不相信，这个律师能够对他所代表的农民群体感同身受。政治是一门高度人性化的学问，是需要投入感情的。

遗憾的是，门阀政治非但没有逐渐弱化，反而呈现出日益强化和僵化的趋势。特别是20世纪90年代后，非“世袭议员”的政治家已越来越不容易当上内阁或国会要员的职位———1994年之后的自民党籍首相：桥本龙太郎、小渊惠三、小泉、安倍、福田、麻生都是世袭出身。本次选举前自民党所属众院303名议员中，有107人为世袭议员；麻生首相的17名内阁成员中，有11名“太子党”。新的“世袭政治家”在个人操守、执政能力及能耐力、抗压力这些对政治家来说异常重要的品格等各方面，都比他们的祖辈和父辈大大地退步了。这引发了日本社会越来越强烈的不满。

身为“世袭”的鸠山由纪夫向“世袭政治”宣战，正是基于这种人心思变的社会基础。不过相信没有多少日本人会对此抱有太强的信心。因为门阀政治除了有深厚的传统因素外，更重要的是其背后的利益。当年的“怪人”首相小泉纯一郎就曾因致力于经济改革而大受选民追捧，但他的改革进入深水区，就受到了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强有力阻击。除了通过一个邮政私有化法案，小泉任内几无其他拿得上台面的真实成果。如今，鸠山由纪夫要着手的这场“自我革命”，又能燃起人们多少希望呢？更多的日本人其实是抱着“变一下反正也再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心态，才把选票投给只有几十年历史的民主党的。

当然，从这次将近70%创纪录的高投票率，尤其是过去对政治冷漠著称的日本年轻人踊跃投票的情形来看，变化毕竟还是有的。门阀政治在日本的真正终结也许还需要等待很长时间，本次选举只是在多年来铁板一块的政治版图上撕开了一道裂缝，未来取决于日本政治运作有没有可能发展出一种既理性有序、又能够自由流动的民意代表产生机制。

门阀政治兴衰给我们最大的启发就是：民主政治的基础确实是普遍民意，但政治的改进需要很多社会资源，如何让一盘散沙似的单个民意真正影响到决策，最重要的枢纽在于形成一个有效而又稳定的组织方式。在那些经历过翻天覆地的暴力革命的社会中，旧有的贵族、世家、乡绅、财阀及知识精英所凝聚而成的社会结构被一扫而尽，新的社会因而缺乏有效组织和整合民意的机制。因此，经历革命洗礼的很多社会不是重归恐怖专制就是陷入民粹撕裂，其现代化反而不如改良社会来得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