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论坛 之刘柠专栏
10月1日,日本广岛县地方法院以保护自然人文景观为由,判决县行政当局在濑户内海国立公园的风景名胜地鞆町的海滩上填海架桥的工程停工。与此同时,刚上台的民主党内阁国土交通相前原诚司也对填海问题做出了慎重姿态:按日本法律(《公有水面填埋法》,简称《公水法》),地方行政当局填海造地需持有中央政府颁发的执照,执照的发行需国土交通相批准。而对该项目批准与否的问题,国交相前原则认为“(作为批准手续的)前提尚不完备”。
鞆町,从行政区划上隶属于广岛县福山市,坐落于沼隈半岛的东南部,扼守濑户内海,自古就是天然良港,被称为“待潮之港”,而且是日本国内绝无仅有的雁木、常夜灯等五种景观要素齐备的近世名港,被在世界遗产认定上具有相当影响力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咨询机构确定为“国际性文化遗产宝库”,并作了特殊标记。公元730年,行脚至此的歌人触景生情、有感而作的和歌见诸于日本古典文学名著《万叶集》;江户时代靠港上陆的朝鲜信使,被此间美景所打动,称之为“日本第一美”;动漫大师宫崎骏偶游此地,灵感大发,遂有动漫名著《崖之上的珀袅》诞生。
但是,有其利必有其弊。因先天性立地条件所限,古城道路狭窄,机动车通行几乎要与路旁店家建筑的外沿部擦肩而过;交通的堵塞基本上是无解的难题,十万火急之际,甚至连救护车也难以准时驶进驶出。这种状况,令一些原住民深感不安。因此,古城人口连年减少,高龄化倾向严重,经济疲惫。何以改变现状,重振景气,成了地方“父母官”的严肃课题和该地区最大的政治。
为从根本上缓解交通阻塞的矛盾,解决问题,早在1983年,地方行政部门便酿成了一个“填海架桥”的规划方案:在港湾西侧填海两公顷,然后横切港湾,修建一座180米长的铁桥———“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但遭到部分原住民的反对,方案被冻结、搁置。2004年,一位名叫羽田浩的地方议员向选民郑重承诺将“锐意推进”建设工程,并借此顺利当选福山市长。就在地方行政长官“新官上任三把火”,准备将建设规划付诸实施的时候,却遭遇了反对派强大的阻击,2007年4月被诉诸公堂,且招致负责世界遗产候补地调查事宜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咨询机构“国际纪念物遗迹会议”(ICOM OS)的介入:2005年和2008年两度召开总会,通过了要求中止建设工程的决议案。一时间,区区地方行政议题升级为世所瞩目的舆论事件,乃至国际事件。
一般说来,在自然人文景观保护与经济、社会性效益的问题上,只要合理规划、严格施工的话,加上法治社会有效的舆论监督,两者之间其实未必不能找到某种平衡点。但具体到本案来说,千年古港的自然景观,入诗入画入电影,被认为是不可再生的人文资源,绝对动不得。于是,上述两种诉求成了非此即彼的“二律背反”,主张优先经济、社会效益的规划“推进派”与主张维持现状的“国粹派”之间展开了旷日持久的博弈,势如水火,无法调和。
其时,在日本国内,所谓“景观利益”的法律概念方兴未艾,司法界颇不乏此类背景的民事诉讼案例。尽管胜诉案例寥寥无几,但国民对此的法律自觉和认同意识却在高涨。这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相关诉讼中的司法裁断,特别是对那些被认为“不可恢复原状”的案例,“慎重论”成为法律界的共识。此番广岛地方法院的判决,正是认定该案“属于值得从法律上予以保护”的“景观利益”;而该种利益,系“具有历史、文化价值的国民财产”,乃“工程竣工后不可能复原”的。
除了司法,来自国家政治与行政层面的影响也至关重要。自民党执政时期,一方面是源自田中角荣的所谓“土建国家”的传统治国方略的因袭,另一方面是被称为“族势力”的特殊权利构造所致,公共事业工程几乎成了拉动景气、振兴地方经济的唯一秘笈,不二法门,从权重一时的政客官僚,到权倾一方的地方行政长官,鲜有不推波助澜者,乃至今天日本的财政赤字已呈天文规模(年内将达GDP的1.9倍)。
如此状况的终结者是民主党,其高喊的口号是“脱官僚依存”。为什么要“脱官僚”呢?因为要从官僚手中夺权;而最重要的权力,就是预算权。民主党上台后做的头一件事,就是作废麻生内阁于大选前匆匆搞定的2009年度补充预算案;紧跟着,便叫停了一系列重大建设工程,动静颇大。
应该看到,民主党政权的所作所为,并非是脑筋急转弯式的“反动”,而是出于在巨额财政赤字的深刻状况下,为维持增长计而不得不开源节流的必要性、紧迫性。就执政思路的方向性而言,是与自民党执政半个多世纪以来的发展模式背道而驰的。是耶非耶,也许还不到下结论的时候。但作为“1955年体制”政策套餐的“主菜”的发展主义,确乎已迎来了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