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锐参考 | 在日本,来自中国的朱鹮拯救了一座岛屿和5万多人——
参考消息网5月15日报道(文/胡俊凯 沈红辉)5月中上旬,日本新潟县佐渡岛。被大小佐渡山系和两津、真野两个海湾包夹的国仲平原,正进入水稻插秧季节。一块块像镜子一样的水田,渐次变成一块块绿色的翡翠。
清晨和黄昏,农人们能看见白羽红冠黑长喙的朱鹮,优雅地在水田里觅食。田洼里游弋的小虫和鱼虾,为朱鹮提供了丰富的食物。
“我们稻田附近就有朱鹮的巢。一年四季早晚都能看到朱鹮。”佐渡市新穗长亩生产合作社的大井克巳对本报记者说。54岁的大井是长亩生产合作社的理事,属于自己没有土地的职业农民。长亩生产合作社由新穗长亩村70户农家组成。他们共有100公顷稻田。
从5月2日起,大井他们将花20天左右的时间把水田都插上秧。备种,春耕,夏耘,秋收,卖米,过冬——这些是佐渡农人们千百年来生活的日常。近些年,那些飞掠过树梢,或在水田里优雅啄食的朱鹮所产生的经济社会效益,则让他们日常生活的品质提高了不止一个档次。
曾广泛分布于中国、日本、朝鲜半岛和俄罗斯远东等东亚地区的朱鹮,经历了濒危、绝迹、发现、重生的生命历程。“人们帮助了朱鹮,如今人们正在得到朱鹮的帮助。”一位当地人说。
这些朱鹮,是中国陕西的“先辈”在佐渡岛繁殖的后代。
产业不振留不住年轻人
佐渡岛被古人视为孤悬于日本海,曾经是个流放犯人的地方。其实它离日本海沿岸中心城市新潟市只有45公里。现在是日本仅次于本州、北海道、九州、四国和冲绳的第六大岛,面积855平方公里,人口约5.5万。
佐渡人夸自己有“三大世界性优势资源”:已被联合国粮农组织认定为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的“与朱鹮共生农业系统”;正在申请入选世界遗产的佐渡金银矿遗址群;力争入选世界地质公园的佐渡全岛。
17世纪以来金银矿的发现和开采,彻底改变了佐渡蛮荒孤岛的形象。淘金潮使佐渡岛人口急速增加,对稻米的需求促使新田开垦加速,形成了佐渡岛海边、深山独特的梯田景观和人工自然景观——村落,孕育出多样性的生态环境。
然而,自上世纪60年代起,富裕的佐渡岛开始面临一系列问题。
“日本全国人口从2008年开始减少,我们这里则早在60年代就已出现人口减少问题。”佐渡市政府企划财政部企划课长岩崎洋昭对我们说。据统计,佐渡岛1960年人口为11.3万,1970年减少到9.2万,1980年为8.5万。2004年全岛合并为佐渡市时人口为7万,现在为5.5万。
这些年佐渡市每年减少1000人左右。其中,“自然减少”——死亡人口与出生人口差——约720人,“社会减少”——迁出与迁入差——约370人。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随着日本经济高速发展,全国劳动人口大量向有着无限工作机会的大东京集中。“佐渡没有大学,高中毕业后,孩子们因为升学离岛。大学毕业后,回来的不多。”岩崎说。
“如果不采取任何措施,到2060年佐渡的人口可能减少到2.5万。这预测太让人震惊了。”岩崎说。
人口减少的社会性因素,归根到底还是地方产业不振。开采了388年的佐渡金山于1989年因矿藏枯竭而关闭。佐渡经济及第一、二产业差不多同期陷入衰退之中。市内总产值由2005年的2129亿日元(100日元约合5.8元人民币),渐次减少为2010年的1850亿日元和2014年的1796亿日元。没有了产业,就留不住年轻人;没有年轻人,人口就不会增长;没有了人,佐渡岛便没有了活力,有再多的“世界性资源”也白搭。
“我们明白,扭转人口减少趋势最重要的是为年轻人创造就业岗位。可这没法一蹴而就。”岩崎如是说。
佐渡市新穗长亩生产合作社农民大井克巳(胡俊凯 摄)
中国“阻止了朱鹮的灭绝”
佐渡岛曾是日本朱鹮的栖息地。岛上山林原川、村落稻田和谐共存,为朱鹮提供了极好的栖息环境。它们在村落附近的山林中筑巢,在水田和湿地中寻觅两栖类、甲壳类、鱼类或昆虫等生物为食。
朱鹮在日本历史和文化中烙下了深刻印记。关于朱鹮最早的记录可追溯到公元720年的《日本书纪》。日本列岛许多地方都有朱鹮的影子,一些地方甚至将其视为害鸟。日本环境学者石弘之在《回归野生的朱鹮》中介绍:在青森县的《八户藩日记》中,有“代官所报告,朱鹮四处破坏农田,非常令人为难”的记载。
明治维新后,日本开始现代化进程,朱鹮生存环境日益恶化。吃肉的习惯在日本各地扩散,朱鹮的肉据说不好吃但有药用价值,羽毛则可用于出口。加上明治后普通人被允许持枪,狩猎潮让朱鹮等鸟类遭遇灭顶之灾。战争年代和战后,能源紧缺致使山林被大量砍伐。而战后日本现代农业将“农药和化肥万能”奉为圭臬,更断绝了朱鹮的食料,曾遍布日本各地的朱鹮数量逐年减少,终至灭绝。
“佐渡岛本来生态环境很好,成为日本原生朱鹮最后一片栖息地。”佐渡市政府农业振兴部生产振兴股长西牧孝行遗憾地说,“但随着农业现代化,岛民也开始大量使用农药,致使田洼里的小生物消失,朱鹮也跟着灭绝了。”
1981年,为抢救朱鹮,日本将佐渡仅存的5只野生朱鹮(一雄四雌)捕获,送至佐渡朱鹮保护中心进行人工饲养。这宣告了日本野生朱鹮的绝迹。22年后,2003年10月,这批野生朱鹮中最后的幸存者“阿金”,在36岁高龄(相当于人类百岁以上)老死,标志着日本血统的朱鹮彻底灭绝。
就在日本野生朱鹮被宣布绝迹的同年,“1981年6月29日,从中国国家通讯社新华社传来的消息一下将阴云吹散:‘在陕西省洋县山中发现包括幼鸟在内的7只朱鹮。’”石弘之写道,“他们在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力挽狂澜,阻止了朱鹮的灭绝。”
朱鹮在中国得到了精心保护和繁殖。通过租借、赠送等方式,中国还将朱鹮引入日本和韩国,使朱鹮文化在日本得以延续。
5月9日,中日两国政府就中国向日本提供一对朱鹮达成协议,并签署备忘录。这是中方时隔11年再次向日本提供朱鹮,有利于继续提高日方朱鹮种群的遗传多样性。据介绍,日本共有284只朱鹮,其中佐渡岛上有281只,另有3只从佐渡飞往了本州。
如今,佐渡市与陕西洋县经常有交流。“朱鹮的饲养和繁殖由中央政府负责。我们的交流则主要围绕如何利用朱鹮来促进地方经济社会发展。”岩崎说。
图为佐渡岛朱鹮森林公园内的朱鹮(马平 摄)
打造“与朱鹮共生的家乡米”
朱鹮的新生让经济衰退中的佐渡岛看到了希望。
在回答我们“佐渡地方创生(振兴)五年规划中做得最成功的是什么”的问题时,岩崎说:“我们原本提出到2019年将外国游客数量从2011年的1510名增加至5000名。这个目标现在提前实现了。”
大多数人冲着朱鹮而来。“没有朱鹮,谁会对佐渡感兴趣呀。”当地人说。
据岩崎介绍,为应对人口减少,佐渡市于2015年7月制定了佐渡市版地方创生综合战略,提出了四大目标:一是振兴产业,二是强化旅游业,三是为年轻人提供从结婚到就业的全方位支援,四是建设便捷、安心、安全的社会。“佐渡这边工作机会少。振兴产业就是强化佐渡的基础产业农业。”岩崎说。
佐渡有近6000户农家,其中专业农家占三分之一,平均每家经营耕地面积为1.81公顷。耕地中水田率为88.7%。农业产出额中主要为大米产出额,约占70%。
“我们这儿一年大米产量有两万吨。佐渡现在人口约5.5万,一年大米产量能够满足50万人一年的需求!”佐渡农协米谷销售课长渡部学说。佐渡大米分为食用大米和饲料、酿酒用米等。食用米种植面积为4000公顷,剩下的为1500~1600公顷。
日本大米市场竞争激烈。各大米产区都推出自己的品牌,如新潟县“新之助”、岩手县“金色之风”、熊本县“小熊光辉”等,据统计,市场上流通的大米“产地品种品牌”已有753个,2017年以后又诞生了41个新品牌。
“我们着重塑造‘与朱鹮共生的家乡米’品牌,通过种生态水稻,再次孕育出多样性的生态环境。”西牧说。为创建所有生物都能安心栖息的水田环境,佐渡农人在水稻田及周边进行四项小工程,以建立生物循环链:一是在水田和水路上设置有一定深度的水湾。这样即使稻田的水抽干后,泥鳅、水虿和蝌蚪等生物也能逃到水湾里生存。二是在割完稻子后的冬天,也要将稻田灌满水,使小生物们有过冬的场所。三是修建联结稻田和水路的“通路”,让泥鳅等鱼类和小生物能从稻田和水路之间自由来往。四是在稻田旁边设置满水状态的生存空间,这样能为生物创建一年都可以安心居住的通道,也为其提供了可以通往周边稻田的场所。
所有这一切,是为了让小生物们一年四季都能生存,进而使朱鹮有充足的食料。“朱鹮对环境的要求特别挑剔。朱鹮能在这里繁衍生息,说明佐渡稻田种出的大米是安全的。这就是‘与朱鹮共生’大米。”西牧说。
稻田的生物调查交给了孩子们。这是当地学校与农人们合作开展的环境教育活动之一。只有让孩子们从小就知道朱鹮、虫鱼与水稻之间相互依存的关系,才能使朱鹮保护以及利用这种保护来塑造农产品品牌的“鱼与熊掌”兼得事业得以持续进行下去。
佐渡从2008年开始进行“与朱鹮共生的家乡米”认证制度,这种认证通过走访农田等水稻生产场所进行。其标准为必须是由“培育生物农业作业法”培育的稻米;必须每年进行两次生物调查;使用的农药和化肥量比佐渡地区传统栽培水稻使用的农药、化肥量要减少五成以上;种植者须持“环保农户”认证。“环保农户”是由新潟县政府认定的从事放心、安全农业工作的农户,其稻米种植必须实施基于土壤诊断的造土技术、化学农药和化肥降低技术等。农户拿到了“与朱鹮共生的家乡米”的认证,等于证明了所产稻米是经过严格标准生产的放心、安全、味美的稻米。
期待向中国出口大米
不过,佐渡在利用朱鹮塑造大米品牌及发展旅游业取得成功的同时,也面临新的问题。农人们最初积极参与“与朱鹮共生的家乡米”认证活动,但热情随着时间逐渐消减。
数据显示,2008年开始实施认证活动时,参加的农家256户,稻田426公顷。到2011年增加到685户、1307公顷。但此后逐年下降,到2015年为525户、1216公顷。
“我们的目标是使朱鹮米种植面积达到佐渡大米总种植面积的一半,但现在只有20%。感觉很难再增加了。因为生态稻田做起来真的很麻烦,水沟、水湾都得用手工挖,非常费工夫。能维持住现在的面积就不错了。”西牧说。虽然市政府对挖建水湾给予每0.1公顷稻田3000日元的补贴,且每年都定期发放,但仍有一些农人决定放弃。
老龄化和后继无人是一个原因。佐渡市60岁以上的农业就业者占全体的72.9%,高于新潟县平均水平。“我们合作社成员的平均年龄有70岁,我算年轻的。农业是夕阳产业,很少有年轻人愿意当农民。农忙季节临时叫来帮忙的本地人,也以70多岁的居多。”大井克巳说。
最影响农人生产积极性的还是优质大米的价格和市场需求。
大井给我们算账:“我们村产的大米零售价为每公斤600日元。日本人现在吃的大米均价大概在300日元至350日元。你看我们的大米有多贵。像我们这样生产生态大米,成本是相当高的,不卖高价维持不下去。”
一项统计说,近些年日本人年均大米食用量维持在59公斤左右,而日本家庭的面包消费金额已超过了大米,特别是年轻人出现了远离大米的消费趋势。
“我们种出了与朱鹮共生的稻米,可吃好米的人却少了。谁不会种廉价米?那得用很多化肥和农药。但环境会受到破坏。所以,特别希望日本人意识到这一点,掏钱买好米。”大井有点无奈地说。
据悉,日本农林水产省最近制定目标,计划到2019年使大米的出口量达到10万吨,相当于目前的10倍。出口的目的地,也包括中国。
如同日本朱鹮灭绝时一样,他们把目光,再一次投向了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