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时，我从如小山一样堆叠的书丛里翻出一本《怀旧版日本电影海报集》（日本近代映画社1989年初版），看了看，只有下册。书是从哪里来的，什么时候买的，全然记不得了。不过，从找见的那天起，就再也放不下了，一开始还只是随手翻翻，后来一天里倒要端详几回，若不是非得出门不可，也许会须臾不离。

　　刻下，日本坊间流行的电影海报书，几乎都是一个叫圆尾敏郎（円尾敏郎）的人编辑的。我手边这本却不是，编辑者名为日高靖一，看来也相当痴迷，在后记末尾特别留下横滨家里的详细地址，还有电话号码，想是希望有海报收藏线索的人能跟他联系。上册的内容不得而知，下册里收录的是战后一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海报，主体部分则为五六十年代的。海报分排在主演演员的名下，男演员有石原裕次郎、市川雷藏、上原谦、佐田启二、高仓健等17人，女演员有岩下志麻、冈田茉莉子、岸惠子、京町子、田中娟代、高峰秀子、原节子等20人，其中海报最多的是有"昭和歌姬"之称的美空云雀，居然有86张，最少的如三田佳子，只收了4张，而她主演的影片当然远不止此数。

　　入选名单可能多少有些随意性，就说女演员罢，没有山田五十铃、乙羽信子这样老一辈的也许不成问题，但怎么可以没有马稻子，没有木暮实千代，没有淡岛千景、司叶子、和泉雅子？以前文艺春秋社搞过一次"我年青时代的偶像"评选，其中日本女演员150位，日活影星吉永小百合排第三，芦川泉排第六，浅丘琉璃子排第十七，在这本《怀旧版日本电影海报集》里头，吉永与浅丘都有，为什么没有芦川呢？好在尽管没有为这些女星设专门条目，我们还可以从那些编在男演员名下的海报上看到她们的身影，比如从佐田启二的海报上看到有马稻子，从上原谦的海报上看到木暮实千代。本来，海报就是一个交叉的谱系，将幕前幕后的男男女女都贯串到一起。

　　海报当然也是权力的谱系。1956年，石原裕次郎刚拍《太阳的季节》的时候，在海报上，他的名字和来客串的哥哥石原慎太郎排在演员表末尾，前面有八个人；等到同年在《疯狂的果实》中成为男主角，仍然排在女演员北原三枝的后头，特吕弗在影评中说，他分不出电影中扮演兄弟二人的石原裕次郎和津川雅彦到底哪个是小说家石原慎太郎的弟弟。再往后，特吕弗就没有理由分不出了，因为裕次郎已经一跃成为大明星，1957年以后，北原三枝与裕次郎共同主演的片子有将近20部之多，可是她的名字再也没有排到过裕次郎前面过。

　　我一直觉得，罗兰。巴特生前没有像写嘉宝的脸蛋和爱森斯坦的电影剧照那样做一做海报的符号学研究，是一个莫大的遗憾。我们至少需要鲍德里亚的《诱引》那样一本书，来反思海报对于我们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对我来说，那些七十年代末以降的日本电影海报，魔力已全然消逝，这是因为几乎不加任何修饰的摄影成为海报的主体，而我要看的恰恰就是那些修饰，是那不自然的柔腻肌理，是那匀出来的团团粉面，是那被强化的明暗对比。

　　对此，没有人比波德莱尔看得更透彻，他在《现代生活的画家》里讲过："装饰着女人的一切，突出她的美的一切，都是她自身的一部分；而专门致力于研究这种谜一样的造物的艺术家，也像迷恋女人本身一样迷恋着女人的装饰物。"有时，我们对那海报上静止的美人，比对她在电影里活动的身体更感兴趣。活动的连续性，具有一种强制作用，将我们对静止客体的幻想打破了。这也是当我听到山本富士子在影片中那爽朗的声音时会突然感到战栗的原因所在：海报上的她，是个美丽的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