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即便是前世今生都高度雷同的两党，由于两相对峙，你死我活，各自使出浑身解数来拉拢选票，从目前两党承诺的政策拼盘内容来看，国民在民生政策上的受益，应该说是切实的，幅度远大于此前自民一党独大时代的历次选举。

刘柠（以下简称“刘”）：加藤君，你好。

万般无奈之下，7月中旬，麻生首相解散了本届众议院，并确定了8月30日举行众院大选的路线图。事实上，麻生内阁已经成为看守政府，使命行将结束。日本国内各种民调表明，民意已呈向民主党一边倒的趋势，日本国民好像已经准备对自民党说“撒哟娜拉”。表面看来，这是自民党的悲剧，民主党“不战而胜”。但深层地看，这也未尝不是日本政治的转机：彻底终结一党独大的“1955年体制”，从而走上稳健的两党政治道路。从这个意义上说，日本确已经站在了战后政治的十字路口上，到了反省与检讨的关头。你如何看待这种变局？

加藤嘉一（以下简称“加藤”）：刘柠老师，您好。

根据日本政坛的议程，众议院大选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举行。此次时间表，即麻生首相在7月21日的时候解散众议院，8月30日投票、开票，共有40天的时间，是不寻常的，比以往的时间更长。它意味着什么呢？麻生当时只好在处于被动、消极的政局下解散国会，意图则在于尽可能利用40天的时间，重新整合自民党内部团结，扭转看起来有利于民主党的政治格局。

我个人认为，政治不是通过“推测”的方式来探讨的。虽然民主党占上风，有可能不战而胜，但现在下结论民主党一定获胜，依然尚早。政治这个游戏，没有不可能，日文表示就是“水物”（Mizumono）。我也观察到最近中国媒体也一边倒地站在麻生倒闭，民主党获胜的角度，为“后麻生”或“后自民党”时期的中日关系之走向进行舆论上的准备。不过，我觉得有些过了。如果自民党获胜，日本政坛结构仍未变怎么办？许多中国人比较盲目地认为自民党是“保守”、“右翼”、“反华”的，而相比之下，民主党会是“先进”、“中立”、“亲华”的。坦率说，这些思维结构没有多少根据和逻辑。难道麻生首相正在采取反华的政策吗？麻生下台，民主党上台就能保证接下来的领导人对华采取更加“友好”的政策吗？

众所周知，民主党是超越党派、派阀组合的党，1998年结成，其中包括许多前自民党人士，包括小泽一郎、鸠山由纪夫。因此，把民主党视为自民党的对立面或相反派，是错误的，它也继承了许多前自民党的人脉、理念以及政治观念。

总之，在我看来，自民党下台，民主党上台后，中日关系“好转”的根据几乎不存在。不过，就像您说的，日本国民对今天的政治感到陌生，对政治家感到厌恶是个普遍现象，就像美国新总统奥巴马提出的那样，“变革”对今天站在战后政治十字路口的日本以及日本人来说，同样是最迫切需要的理念。在这个意义上，作为政治生态上的变化，民主党获得执政权，自民党成为最大在野党，也能够使得日本“政党政治”，即实际上的“两党制”更加健全，至少能够给国民带来新鲜感，重新思考我们的国家走向何方。

不过，说自民党失败也好，日本政局变化也好，此次有可能发生的政局更替真的能够带来政治的变革、政策的更新、对策的调整吗？我还是保持着怀疑和谨慎。前一阵，自民党和民主党的政治公约发布，无论是内政还是外交，民主党显然比前期大胆主张的更加现实而保守。比如，对于美日关系，民主党也没有明确主张日本要重新调整其关系，更没有提到类似中国人“期望”的“等距离外交”，即日本与美国、中国保持等距离的外交政策。执政党与在野党的“政策趋同”，也许是当代日本政治的最大问题。它不是一次政权更替能够化解的微观要素，而是牵涉到当今日本政治生态的宏观层面。您对此是如何看待的？

刘：首先，中国主流舆论对民主党的“一边倒”，实际上是来自日本媒体的反应。日本媒体唱衰自民党已非一日之寒。主流大报自不在话下，譬如，我一直购读的综合性季刊《视界》（SIGHT），从去年底就开始敲打自民党，连续三期的封面报道标题分别为《自民党等待自然死？》、《透视自民•民主的前方》及《“撒哟娜拉”自民党》，火力一期比一期猛，明显是在倒自民党。但我同时也注意到，日媒中，虽然对自民党的清算比较普遍，但却还不到“抑自（自民）挺民（民主）”的程度。多数媒体，是对两党都持批判态度。我觉得对作为“公器”的媒体来说，这种姿态还算是比较健康的。毕竟，自民党“失政”多多，玩得太滥，理应批判；而民主党的执政实绩等于零，目前的得分，基本上是基于自民党的“失政”，是不折不扣的得益者。而这种得益，得来全不费功夫，至少还没到被评价的时候。

相形之下，中国媒体，确实程度不同地表现出“抑自挺民”的倾向，有些甚至已经进入民主党实现政权更迭的前提下，中日关系将如何展开的议论。这不能不说是有些操之过急。但同时，中国媒体的这种“激进”姿态，似乎也透露出某种舆论的焦虑：中日关系的进一步发展，无法依赖自民党，只能寄望于其他的政治力量。我觉得舆论的背后，是有这一层焦虑的。是耶非耶，我们先不做价值判断。

其次，对日本来说，主导战后政治长达半个多世纪的“1955年体制”，经过1993-94年的震荡之后，又挺过15年，到今天呈现出“寿终正寝”症状，我觉得既是历史的必然，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说“必然”，是因为其强弩之末的后期症状，在“后小泉”时即已出现，且越演越烈，最明显的表现是国会两院的“较劲”。说“好事”，是因为民主党结党逾10年，从最初获得国会“大跃进”，成在野党老大，日本政坛初呈两党雏形的2003年算起（第43届众院大选），又过了6年，从时间上说，民主党已到了“成熟期”。

在这个时候，自民党“不战而溃”，而民主党作为在野老大，初具上庄的实力，对日本政治来说，应该说是好事。媳妇再丑，总要见公婆——民主党实际坐一回庄，有利于自身的成熟。而对自民党来说，如果说16年前的下野，严格说来是党内分裂的结果的话，那么这回若下野，则不折不扣是国民的选择。但同时也是其彻底反省失败，在此基础上调整结构、整合资源，以利再战的时机。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我认为不尽人意的现状中也蕴含着日本走向稳健的两党政治的契机。

但正如加藤君所说，目前的自（民）民（主）两党，无论是从出身、人脉，还是政治理念上说，的确过于“靠色”，远大于异色，离美国那种意义上的两党政治还差很远。要想真正从社会政策、安保政策上拉开距离，使国民切实从政治“钟摆效应”中受益的话，不是一次轮替所能完成的，也许需要第二、第三轮。不过话说回来，我也不认为民主党与自民党的“靠色”完全是自然的结果，很大程度上也是基于民主党的选择，是策略。前党代表菅直人就说过，过去社会党怕被自民党“统战”，从政策上刻意保持与自民党的距离，一味求异，结果越来越左，失去了中间层的支持。民主党不打“对立牌”，而是“接近战”（大意）。

但即便是前世今生都高度雷同的两党，由于两相对峙，你死我活，各自使出浑身解数来拉拢选票，从目前两党承诺的政策拼盘内容来看，国民在民生政策上的受益，应该说是切实的，幅度远大于此前自民一党独大时代的历次选举。从这个意义上说，两党政治，这种全新的政治生态，应该说是符合国民利益大方向的（而国民利益则是最大的“国益”），值得期待、呵护、培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