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遇到过听到过多少这样的叹息或是宏愿：我要把自己的经历写成一本书。有的只是说说而已，而有的则至生命逝去仍然是一个未了的心愿。当我手里的书被一位女士看到后，她笑着说：“现在真是什么人都能出自传了”。她的同伴问我们在谈什么，她说：“在谈一个皮条客的自传！”

    我有些尴尬，因为我自认为是这个社会的好人，好人就该有好人的话语系统和禁忌，显然“皮条客”三个字被我主动地列在了公共场合的话语禁忌里。意识到时，我不禁有些自嘲的笑了，好人真应该是这样的吗？刚刚合上的书，扉页上还有我的手温，整本书分明不停的在写着：我是一个好人，我善良，富有良知，人性完整，有理想，有智慧，有正义感又富同情心。但是，我是一个案内人。

    然而不管被叫做“案内人”、“引路人”、“向导员”、“导游”、“皮条客”或是“龟公”，在旁人眼里似乎都没有太大的区别，甚至对于社会标准来说也无需争辩什么。在歌舞伎町这个提到名字便可以让人血液上涌的色情王国里，在一桩桩肉体交易的背后，在无数人糜烂、荒淫、低俗的生活经历中，他像一个王子一样审视着自己的地盘，穿梭于各色人群，将他们领到一次又一次的高潮里。一切辩解，一切人性中的善良或是闪光的一面在这样的事实和我们所接受的社会标准面前都变得凶恶而黯淡了！

    这是否就是我读完《歌舞伎町案内人》的全部感受？远远不是！

    李小牧先生向我们展示的远不止是对于个人评判的社会标准的矛盾或是冲突，抑或是在他写作时也并没有意识到这一问题，他只是出于本能地在不停地说服着自己，为自己的行为寻找着合理性与意义。而这种寻找之所以贯穿于他写作主线的始终，并不是说这种寻找本身就是目的，他是在将自己的生活用白描的方式呈现出来，而这需要怎样的勇气和力气！

    这就不禁让我想起了知识界过去对于原罪的讨论。对于这些人，对于他们如何获得其第一桶金的真相，对于在这一过程中所有阴暗、灰色甚至肮脏，犯罪的种种，社会究竟应该持何种态度？对于他们现在被金钱的光环掩映下的显赫声名和过去发家史上的斑斑点点，我们究竟该怎样负责任的去讨论或给出评价？

    在变革的大潮中，在狂热的气氛里，在被理想填充的要爆炸的时候，一切理性都会与现实发生激烈的碰撞。也许理想会被扭曲，也许理性会变成金钱拜物教，也许你用生生的硬骨抗了过来，实现了最初的自我设计！但是，不管怎样，还历史以真实，让后来人毫无阻碍的走入那段生活，去体会去感受，这便是对于历史、对于我们这个社会做出了最大的贡献。当然只有“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敢于解剖自己，回头将自己并不是完全无悔的一生白描于世人面前，他已经是“真的猛士”了，因此，我，是怀着对猛士的敬仰之心走入到了历史中那段淘金狂潮，走入到了另一个国度的灯红酒绿，走入到了一个人真实而又虚幻的，理想而又现实的，无奈而又顽抗的生活！

    一、 关于人

    歌舞伎町的诱惑彻夜亮着，分秒如是！任何羞涩、含蓄、纯真在这里都会找到自己的墓地。然而，如飞蛾扑火，无数的羞涩，含蓄，纯真又都在这光的指引下，附着在一具具躯体上将其变成鬼影战死在这里，或是获得了另一种意义的重生，放荡，直白，世故经过狱火历炼，跌跌撞撞地带着这些躯体继续进出于歌舞伎町的所有繁华！

    也许连李小牧自己也没有弄明白，是自己选择了歌舞伎町还是歌舞伎町选择了自己。看完整本书，不同的人得出的结论真的是完全不同。或许有人说，他天生就是为歌舞伎町而生，他一切生活的轨迹都是沿着一条通向歌舞伎町的路向前延展的；抑或有人说，就是那第一次不经意间获得的小费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也有人读出生活的压力，一个有想法的人为了生存或是为了更好的生活而不断适应这一个全新环境的艰辛！

    也许，这些想法都对，也许都不对。

    但不管怎么说，我们能够看到一个灵魂，在一个极易迷失方向的环境中不断的自省，刻意的留存，固执的坚守以及种种无奈，屈服，忍辱，卑微甚至可耻的交错！与作者一起回顾这段时光，我们就那样真切地看着：在那样一个特殊年代，一个怀着理想的青年，带着中国人特有的纯净，在五光十色的霓虹中，为了生计，一点点直至最终消去所有的纯净，而成为一个色情业“出色的”领路人！

    对于一个成年人或许最迫切的两件事就是：爱情与事业，也可以更直白的将其说成情欲与生存！其他的一切似乎都是那样顺理成章的围绕这两件事展开。这也就成为阅读本书的第一个逻辑。作者在书中提到的“饱暖思淫欲”是在指他人也是在指自己。从初见不夜城的新鲜、兴奋、羞涩，到踏上与人妖共舞的舞台，以及期间尝试各种工作的努力，爱梅这个名字既像是事业又像是情欲。回顾整本书，作者其实在进行一场不停的追逐，在保暖与淫欲的不断得到与失去中，他完成了其人生中最大的一个转变：面对歌舞伎町，他变得从容！是可喜，还是可悲？

    其实，这样的事例也不鲜见，当我们低头只顾走路时，以为路在脚下，路在前方，但终有一天当我们突然抬起头时才发现，由于途中没看清方向，也许我们已经完全走向了另一个地方。尽管此时对此路做出好坏判断为时尚早，因为毕竟我们还可以有所期待，但是坚守出发时的雄心并去实现它还是会给人带来敬意！

    二、 关于中国人

    书中描写了许多中国人在日本的生活状态。而作者笔下几乎所有的中国人在日本的处境无疑都并不令人羡慕，那么为什么还会有这许多中国人跋山涉水远赴异国他乡备受思乡、语言不通、文化障碍、歧视、不公带来的种种苦痛呢？其实作者在书中也试图给出自己的答案。求学梦，淘金梦，所有的梦都在踏上日本之后被击得粉碎，然后再迫于生计在现实中苦苦的挣扎。当生存成为生活的全部时，似乎人们很少会考虑将来，考虑曾经的初衷，而是“只拉车，不问路”跌跌撞撞的走到了现在，而此时已经无法回头！

    人生的遗憾会有很多，其中的一种便是用了一生去盲从。中国人尤其喜欢盲从，社会上一股一股的“什么什么热”此起彼伏，不论什么年代，总会有人为各种连自己都说不清名字更不知其内涵的“热”而推波助澜。到现在也并未有所改观。中国的经济发展如此，就业市场如此，教育进步如此，然而出国淘金镀金也罢，走出去的市场依然过渡的欣欣向荣。此间的奥秘也只有中国人自己知道。

    很久以来就有很多学者提出，中国是一个缺乏信任的社会，而中国人之间的相互信任较之于西方人相互之间的信任程度相去甚远。我们暂且不对此判断的合理性做出评论。但是很有意思的是，李小牧在书中描述的一些过程恰恰可以成为解释中国人之间，甚至中国社会信任下降或消失的一些生动案例。

    在国内，现象背后往往包含了过于复杂的各种关系，而将中国人至于异国他乡，其背后复杂的关系或是大大减弱甚至消失了，那么中国人之间从陌路到亲人，从亲人到陌路，从可信到恶名，从恶名到可信的路径就会清晰可见了。

    在李小牧日本第一个家里，信任是如何消失的？李小牧与托尼之间从素昧平生如何建立起宝贵的信任？而在与金东的恩恩怨怨中，围绕信任的起起伏伏又有多少是值得思考的？再加上李小牧，范勇，陈海波这些名字之间究竟包含了怎样的信任建立、消失的复杂关系？家庭关系、同事关系、朋友关系是维系一个社会信任的最基本的关系。从这些基本关系的建立消失中，我们便不难看出，中国人与人之间在非血亲关系中的脆弱性和利益性。

    如果我们再把李小牧与歌舞伎町这个小社会之间的信任机制的形成，破裂，放在一起，我们就可以看到身在异国的中国人怎样淋漓尽致地在另一个国度将中国人在这一问题上的缺陷或是劣性表现得淋漓尽致！

    李小牧不断地感叹着：是部分人的部分行为导致了中国人之间，日本社会与中国人之间信任的消失！如福建帮的凶恶，如一些中国色情业消费者的粗鲁，如破坏行规的金东等等。由于中国淘金者往往是批量出国，批量就一定会有次品。而当绝对数量很大时，次品的绝对数量就会很可观。这也就构成了无数海外中国人以及外国人眼中的中国人形象。这个形象的名字就叫做：无信可言！但是，这是不是就是这一问题的答案？也许是，也许不全面，也许根本不是。

    我总认为信任与秩序之间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只有人人融入了一个存在信任秩序的社会，人和人之间，人与社会之间关系才是可预期的，也才会有信任的出现与维持！

    三、 关于日本社会

    那么对于一个社会来说，什么样的秩序是存在信任的秩序？而此种秩序又会怎样变迁呢？在作者的描述中，中国帮出现之前，歌舞伎町是有秩序的。不论是黑社会还是那里的商店甚至是“案内人”们都各自守着自己的规矩。因为，秩序背后有着日本多年来形成的一整套具有强制力的色情行业制度或叫行业规则，各方力量之间有着清晰地边界。一旦谁私自超越了边界，马上就会有相关的力量用惩罚性的措施将其扭转过来。当然，在其中交易的无非是权力和金钱。但是，其中的权力与金钱又会因着一个长期而相对固定的模式奉守着一些旧有的习惯性规则。已经习惯于原有秩序的人我们可以暂且称其为体制内的人，这种秩序虽然会要求他们承担一定的义务，但是同时确实减少了其交易的不确定性和交易成本。

    而新的规则出现总会是出乎人们预料之外的！过度的暴力使体制内的人感到胆怯，甚至原有的秩序维护者在对方敢于冒更大生命风险的表示面前，也显得毫无办法。无规则的金钱交易导致的是权利的重新分配，敢于冒险，能够拿出更多金钱用于交换的的人变成了权利的新贵。而原体制内的既得利益者往往抱有维持旧有秩序的期望。于是，守旧者被大浪淘沙冲到了海里，从此消失；而适应者则拥抱新的规则，在新规则趋于稳定后成为新的体制内的人而继续其生活的轨迹。

    不了解这种信任秩序地形成与变迁，我们很难讲我们对于日本社会已经有了较为客观而全面的理解。但是，是否是了解了这些就等于了解了日本社会？在鲁思·本尼迪克特研究日本的名著《菊与刀》中，作者这样写道：在美国曾经全力以赴与之战斗的敌人中，日本人的脾气是最捉摸不透的。这个强大对手，其行动和思维习惯竟与我们如此迥然不同，以至我们必须认真加以对待，这种情况在其他战争中是没有的。日本人是特殊的，这种特殊性根植于其特殊的历史文化。而这种特殊性又会体现在其生活的方方面面。色情业不仅不是例外，而且也很好的体现了日本文化中的特殊性！越是经济衰退的时候，日本人越是疯狂的出入于色情场所。这是一种什么样的逻辑？同样是提供色情服务，日本人会拒绝外国客人，这又是出于怎样的心理约束？在一个秩序井然的社会里，主流社会与这样一个情色王国能够这样“共存共荣”，其中所展现出的日本社会内部的张力调节机制竟然如此！进一步讲，歌舞伎町的存在与日本社会秩序稳定之间是否存在一种必然的关系？如果这一关系是成立的，那么理解日本人与日本社会我们便有了一条新的思路！

    在序言当中，徐金龙研究员有这样一段话很耐人寻味：“我实在无法相信，就在我们这个时代，在日本这个号称民主和尊重人权的发达国家，竟然公然存在着作者告诉我们的这一切——各路黑社会帮派主宰下的，严格划分了势力范围的情色王国……”这恐怕也是本书对于学者提出的一个警醒：研究一个社会，我们关注的是不是还不够！

    当我们随着李小牧在歌舞伎町转了一大圈，重新回过头来时，似乎重活了一回生活！对于周围的一切，亲切感倍增！其实现在的世界，很难讲有哪个角落比中国潜藏的机会更多。前不久与一位马上移民国外的朋友聊天时，我问他出去后做什么，他开玩笑地说，给外国人刷马桶。我睁大了眼睛问他：“你出去是不是就是嫌中国的精密仪器散发不出臭味！”在中国，他是一个出色的机械师，而在他乡面对无数个未知，刷马桶也许是他能说服自己能够维持生存的最大安慰！中国人走出去是好的，但至少我们能够活的堂堂正正，能够活出一个中国人应有的骄傲和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