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制与隐忍

六乡避难所原本是所小学，灾难发生后，它和县内许多学校、公民馆（注：类似杭州的街道活动中心）一样成了避难所，如今收容了约1000个难民。尽管人很多，却不嘈杂，除了一些孩子在嬉闹，大多数人比较守纪律。

日本人的克制与隐忍，我有所了解：从幼儿园到大学，从运动会到生日会，几乎每个孩子都被家长或教师灌输这样一个理念——集体与组织，个人必须服从集体（组织）。等孩子们长大了，各种各样的町内组织、公司会等着他们，而他们到那时也会自然明白自己的位置。日本人很难暴发情绪，因为每个人在行动前都会问自己一个问题：会不会给组织添麻烦？会不会给他人添麻烦？从某种意义上，这是一种自我牺牲。然而，人的承受能力总有限度。过去14年，每年有超过3万日本人自杀，这和日本人的性格有着很大的关系。

这次特大地震已造成了约2.7万人死亡或失踪，造成如此重大人员损失，主要原因是地震与海啸的规模前所未有，而另一方面恐怕和日本人的集体心理有关——当大地震来临时，很多人觉得海啸不会超过4米（防波堤的高度），所以大家没有走我也觉得没有事，但当高达8米的海啸到达时，大家一起遇难。

还要待多久

宫城县内的避难所几乎都设有电视室。我注意到，看电视的都是些六七十岁的老人。看得出来，他们很迷茫，因为这场灾难，要想重建家园，困难重重。而日本人内向的性格又迫使他们拼命压抑着这份悲哀与无奈。

他们还能忍多久呢？

一个难民曾告诉我：“从地震到现在，我只洗过一次澡……我不会在这里（避难所）生活下去。”问题是，她还有别的选择吗？没有女性卫生用品，没有内衣裤可更换，有时连纸巾和毛巾都没有。一些难民出现了皮肤病及伤口发炎，伤者的细菌通过接触，传染给其他人。一个女难民说：“我原本没有伤口，也没有皮肤病，每天照顾在地震中跌伤的母亲。之后，母亲感染了皮肤病，又把细菌传染给我。”救援人员担心，传染病会大规模暴发，因为避难所人太多太挤，卫生环境恶劣，细菌容易以极快速度传染。

原先认为困难马上就会过去的日本人，看着遥遥无期的避难生活，心中的无助和忧虑逐渐达到顶峰。

福泽的老家在福岛县，今年81岁，是我同事的亲戚。几年前，我还在他家住过几天。这是个健硕的老人，以前每天务农6小时都不觉得累。他曾和周围人说，自己要干到90岁。福岛第一核电站出事后，他和女儿一家离开老家，成了六乡避难所的难民。避难所里的生活单调无聊：早上起来吃个饭团、喝碗汤，然后在地铺上休息等着吃中饭，中饭后依然无所事事等晚饭，周而复始。终于有一天，福泽再也起不来了——由于精神压力过大，又无法习惯避难所的生活，他患上了瘫痪型行动障碍。

3·11特大地震发生后不久，许多日本人还尽力保持着秩序，显示着优于一切的组织性与纪律性。可是这种组织性与纪律性要长期维持，对个人而言是一种精神压力与负担。1995年阪神大地震发生后的半年内，有200多难民选择自杀或独居死，掀起了一股自杀潮，为什么？精神压抑恐怕是重要因素——在避难所里，因为怕过多表现自己，就尽量压抑，最后很多人得了抑郁症。有时哪怕哭一下也好，可是那种环境不允许哭。

据我所知，有些避难所的中老年人虽然没有死于3·11特大地震和海啸，却因为忍受不了这些压力死在了避难所。

想哭就哭吧

如何疏导震后难民心理问题？这是日本人重建家园的重要前提。

在一些避难所，我已经看到包括东京大学心理医生在内的一些专家做巡视检查，他们要求难民多做运动，其次尽量找医生或他人说说心里话。

我听说，许多难民最开始对这两个建议不以为然，直到有人在避难所死去，大家才重视起来。收容着600多难民的大槌町避难所如今每天都安排做操——上午一次，下午一次。找医生谈话的人也多了起来。

我曾注意到一位女性难民，别人在打牌或者聊天时，她总是沉默地坐着。边上人告诉我，她从进避难所起就一言不发，近一个月下来都是如此，每天做身体检查，她的血压都在200mmHg以上，健康状况大不如前。我悄悄地在她边上坐下，和她说：别忍着，想哭就哭一下吧。她没有哭，只是慢慢地告诉我，海啸不仅冲走了她的住所，也带走了家人……她说了很久，似乎要把20多天积累下来的话一股脑地全说完。直到说完这一切，我从她的脸上读出了一丝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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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危机干预

人的心理是有结构的，就像躯体有结构一样。重大灾难会突破人的心理防线，侵入并瓦解心理结构。地震——由于其突发性、不可预测性——会导致人产生无力感，进而引起心理失衡。这种失衡让人们无法以平常的应对技巧来面对，从而导致沮丧、紧张、恐惧、焦虑、悲伤、否定、麻木、不安全感、孤独感等。

地震等严重自然灾难之后，最容易出现的心理障碍就是“创伤后应激障碍”。对失去孩子的父母、失去双亲的幼儿、目睹亲人惨死画面的人，在灾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的脑中会反复出现那些创伤性画面，对于和创伤有关的信息反应剧烈，睡眠、食欲、生活都会被挥之不去的灾难性画面和经历搅乱，会长期感受到痛苦、紧张、无助。恐怖性神经症是另一种心理问题。一场灾难过后，一些人会对本不该感到恐怖的事物、场景、话语等外界信息表现出恐怖反应，不仅内心有恐怖的体验，而且躯体上会有明显的紧张、出汗、颤抖等恐怖状态，甚至会因此发生一些退缩和逃避行为，对人的正常生活和工作造成影响。

中华医学会精神病学委员会常委、北京安定医院院长马辛曾提出：在抗震救灾中，心理危机干预不能缺席。它能帮助人们加固和重塑心理结构，顺利渡过危机。通常认为，心理干预越早越好。最佳干预时间是在危机事件发生后24到72小时，也就是“黄金72小时”。心理干预通常采取六步法：确定问题；保证求助者安全；给予支持，主要是倾听而非采取行动；提出并验证可变通的应对方式；制订计划；得到承诺，采取积极的应对方式。而检查评估则应贯穿于整个干预过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