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姜建强（腾讯·大家专栏作者）

“新宿已拿下，秋叶原已拿下，渋谷已拿下，池袋已拿下。东京已经基本被我方控制。”这是旅游团国庆爆买日本，中国一些媒体的宣传用语。很是得意，很是爽快，很是振奋，因为这多少验证了国家的富有和国民的购买力。但问题是真得“攻陷”了吗？真得“拿下”了吗？原来还是个我们已见怪不怪的自我陶醉的精神胜利法。因为很显然，砸下大把的外汇（据统计，国庆7天40万中国游客花费1000亿日元），复苏的是日本经济，救活的是安倍经济学。

据2015年5月的统计数据，日本海外游客为十几年来试图摆脱经济停滞的日本，贡献了0.1%的GDP。这其中当然包括了今年春节国人的爆买和越来越凶猛的大大小小的代购。你看，最后的胜利是谁呢？不战而胜的又是谁呢？究竟是谁被“攻陷”是谁被“拿下”呢？日本人在打出“喜迎中国国庆”、“欢迎中国游客”的标语同时，心中挥之不去的还是一股厌中情绪。

其实，市场的全球化，旅行的自由化，一个潜在的意义就是为商业的活性化提供了无限的可能。这本是无可非议的买卖行为，特别是对质量上乘，价格又便宜的商品，确实没有不买的理由。而复苏日本经济，救活安倍经济学，本也没有什么不好，世界经济的一体化也需要一个强盛的日本再崛起。但在刚看完抗日神剧而激愤不已的时候，但在刚为9·3大阅兵的雄壮而震撼不已的时候，东渡者们却浩浩荡荡乘船搭机贡献日本去了，这在逻辑上是否遭遇了悖论？这在情理上是否遭遇了尴尬？虽然历史与现实也可以赤裸地栖息于不同的屋檐下，虽然利益是没有记忆的，因为它只考虑自己（马克思语），但是我们还是看到了来自内在的撕裂和反差。

但再作深入思考，实际上这并不构成问题。因为在现代多元语境下，爱国的情怀其本身也展现出多姿多态。那种抵制日货的血性和绝不造访日本的发誓，有时倒反会走向爱国的反面，或者说不能称之为现代意义上的爱国。这里能成为问题的，或者说问题还较为深刻的，则是为什么要将很正常的商业买卖行为夸大为“攻陷”和“拿下”呢？为什么要用战争用语来宣扬自己所谓的胜利呢？这又是基于一种怎样的心态？消费能力增强了，这是个事实。但消费能力增强为什么不在国内消费而跑到海外消费？是品物不如人，价格不如人。为什么品物不如人？这里有技术和匠心的问题。为什么价格不如人？这里有什么都昂贵，不斩白不斩的诚信崩盘的问题。

最近青岛的38元大虾斩客，述说的就是这个理。染发剂要买日本的，面膜要买日本的，眼药水要买日本的，感冒药要买日本的，驱蚊剂要买日本的，牙刷牙膏要买日本的，酱油要买日本的，大米要买日本的，甚至连避孕套和女性生理用品也要买日本的。缘何如此？我们为什么不能提供令人放心的国产货？为什么就不能在民生产品上做出自己的品牌？中国客在日本爆买称舒心，称心，放心，说明他们有不舒心，不称心，不放心的地方。一般的企业伦理和商业之道难道真的没有一点约束力？当然，更为可悲的是这种心态：将放弃自己本国的消费市场，大把砸钱提升他人的消费行为，还美其名曰“攻陷”与“拿下”。这是否就是问题的深层？当年的阿Q不是也有这方面滑稽可笑的举动吗？可叹的是多少年过去了，我们在国民性上还照样处于鲁迅的射程圈内，想来也悲情万分。

这里，思路的转换是否应该是这样：你为什么要买日货？因为日货注入了匠人的精魂。折服于他人的精魂，将其作为美的崇拜物，这才是不枉砸钱的举动。付了学费就要有所长进才是。买了这么多品物回家，如果这些品物还带有美的品行的话，那么这个美就一直在你的身旁静观静思，无论是带着喜悦还是带着哀伤。如果这些美物多少能触动你一下，多少能逼迫你思考一下你如何在自己的岗位上创生出美物这个问题，那也是一种收获。任何的技术和创新都是连锁式的，只要有一处断链，就不可能有美的产品问世。

日本人在上世纪70年代也爆买欧美，但从结果看，爆买促生了爆创。一个美物的日本，一个创新的日本，恰恰构成了日本这个国家无可挑战的软实力。付了学费一定要有所得，这是日本人做万事的前提。很显然，如果我们还死抱横扫全球无阻挡的土豪心态，那将一无所获，到时候还是爆买不断。就像今年春节爆买马桶盖，国庆节爆买药妆品一样，那明年后年必然还会有新的爆买点。因为年年月月日日都有新品物问世的日本，将永远是懒于创意者或根本无创意者的爆买的对象。软银公司开发的更为智能的仿真机器人Pepper，恐怕就是下一个爆买的热点。近来中国游客又盯上了日本医疗。医疗器具的日新月异和至上的服务，被追问的其实是持续恶化的中国医疗的现状。

包裹上收件人的个人信息怎样隐藏？泡澡时怎样玩弄手机？上班族担心自家的狗饿了怎么办？在雨天怎样解放双手任性一把？老人、小孩和手不灵活的人怎样轻松拧开瓶盖？爱喝啤酒的朋友怎样享受啤酒沫的美味？洗手泡沫也能变身“米老鼠”吗？如何使袜子既能保暖也能直接擦地板？既能当手杖也能当雨伞用的眼镜能薄如书签吗？既是手杖又是雨伞的可能性存在吗？这些都是生活中的细节吧。而能想到这些细节，解决这些细节的只有日本人。

果然，日本文具制造商推出了一款加密涂改带；东京一家公司推出了能在泡澡时帮你稳稳拿住的手机创意产品；日本智生活研究所推出了解决小狗用餐的“点心球汪滚滚”；日本THANKO公司推出了可以绑在肩上的新型雨伞；日本生活日用杂品公司推出了神器的电动拧瓶器；日本玩具厂商推出了便携式超声波啤酒起泡器；日本东方乐园公司与花王合作，推出能喷出米老鼠形状的洗手泡沫；日本清洁用品厂商推出了清洁袜；眼镜专卖店Zoff（佐芙）日本推出了仅为1.8毫米的超薄镜片；日本Sanko公司推出了晴天当手杖，雨天当伞用的时尚日用品。

爆买吧。一波接一波的爆买吧？显然这些品物都是国人爆买的对象，没完没了。日本漆艺家赤木明登说：“这个世界最为沉静的时间，是在黎明破晓前的一瞬。”看来日本人不仅发现了这个“一瞬”，而且还将这个“一瞬”视为造物有灵且美的根源。这就是精魂了。当我们花钱爆买这些品物的时候，我们有对精魂的羡慕之情吗？好像没有。何谓羡慕？羡慕就是两岁的小孩，渴望和促使她自己去摸到她哥哥能摸到的门把手。羡慕是驱动器，是纯粹的欲望，它催生了努力与伟大。但我们缺乏的就是对注入精魂品物的羡慕之情。对一切都变得无动于衷，变得麻木迟钝的一个结果就是只会计算我的钱袋还能爆买多少东西。

在日本，做东西（物作り）与制造是两个意思完全不同的用语。前者强调自己动手和经验性。带有技与术的神秘性和不可言传性。后者则是表意机器的大量生产。前者有心，后者无心。前者有情，后者无情。做衣服的山本耀司，发现和服是仅凭一条腰带就可以千变万化的服装。最终折服他的是发现，没有一颗发现之心，美丽的东西终将会逃匿。穿白色布料衬衫的女人，光亮在其凹凸的酥胸游走。这不经意间的魅力，让山本着迷。而这个着迷恰恰需要对美的发现的那种敏锐性；平面设计大师原研哉这样骄傲地说，日本没有天然资源。但是引领这个国家繁荣昌盛的资源在别处。这就是用纤细、精心、缜密和简洁来设计品物的环境。这里面充满了智慧和感性。天然资源可以用钱买，但从文化根底发育而来的感觉资源是钱所买不来的。这是即便有所需求也不能输出的价值；厨房为什么必须要干净？餐具为什么必须要优美？轮岛漆艺家赤木明登的答案是：对被吃掉的东西来说，厨房是杀戮现场；对吃的人来说，厨房是获得食粮维持生命的地方。夺去其他生命而活下去的人，感恩与祈祷的地方就是厨房。所以厨房必须干净，餐具必须优美；极致简约造就纯粹之美，意境朴拙传递四季之语。这是当代日本花道第一人川濑敏郎的《一日一花》。425种来自山野的花草，勾勒记忆的灵魂之歌——365次与美的对话；当我们在京都旧街寻找百年果子老铺，穿过暖帘，感受到和果子的精妙之处就是将一种物形抽象简化到一枚烙印里。时间在这里静止，空间在这里见天地见人情。这是日本茶道师木村宗慎的《一日一果》。365天，与憧憬遭遇，良辰宜地，雅器宾至；而日本民艺运动领袖柳宗悦干脆把日本称之为“手工之国”，说没有比手更加神秘的机器了。

这样看来，无论是一日一花还是一日一果，对日本人来说所谓美物的宗教情怀恐怕就是在落叶和柿子里，听到落叶被踩碎的声音，看到夕阳西下的涌动，心中升起一股无以名状的感动。这样鲜明的一刻就是时间正要开始的瞬间，也是美物正要诞生的瞬间。如果说普遍性的存在必然会触及生命本质的话，那么即使舌尖上仅仅是一个草莓，含住它的瞬间，也能感受出草莓的鲜活风情。从这个视角出发，如果说国人的爆买还能生出意义的话，恐怕就是将日本的美物带回家，将好心情带回家，感受品物宿营着精魂的瞬间，也使自己的造物变得有灵且美，也享受一次被他人爆买的快感。但如果看不到这种洗练的境界所催生出的情怀，还一味地沉浸于“攻陷”“拿下”“控制”的意淫之中，实乃不幸。在多元价值观的当下，虽然并无太多指责的空间，但是一个分裂的人格和魂灵还是显现出了“没有精神状态的精神”。我们除了无语还是无语。

（本文刊发时略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