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潘攻愚
独立撰稿人
9月9日,观察者网的一则报道可以说同时震撼了整个亚洲的田径界:日本短跑天才桐生祥秀在顺风1.8米/秒的情况下,以9秒98的成绩夺冠,并创造了日本男子百米的新纪录。
发稿时该成绩还有待国际田联确认,不过几个小时之后国际田联在其官方网站上记录下了这一刻。
桐生祥秀的这个成绩确实有幸运的一面,因为顺风1.8米/秒距离国际田联规定的2米/秒的合法线并不远,一场“合法的风”帮他破了纪录,不少不甘心的国人网友吐槽说这个比赛的级别比较低,只是日本大学生比赛;还有网友鄙视桐生祥秀年少成名后一直徘徊不前(17岁就成名了,到20多岁后成绩也没怎么提升过),而且一到国际赛场就萎靡,只能窝里横。但不管怎么说,这个成绩已被官方认证,写进了历史。
桐生祥秀与比赛成绩合影 图片来源/共同社
桐生祥秀冲刺瞬间
2015年,苏炳添成为史上第一个跑进10秒大关的黄种人,令世界为之一震。两年后苏炳添的记录被一名日本后生打破,在笔者看来这并不让人太意外。
不过意外的是国内某些媒体的报道和评论,曾经用“日本短跑崛起”、“中国需居安思危”等字眼形容中日两国的男子短跑比拼。很遗憾,这是相当外行的评论。
某门户网站转载了某知名体育媒体对中国短跑的评论
因为日本男子短跑的实力一直很强,而且曾长时间称霸亚洲田坛,在世界范围的男子直道项目上也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尤其是在接力这样一个需要团队配合的项目上,屡屡能打败由全部黑人领衔的欧美强队,可以说长期以来就是世界第一梯队的成员,且近年来并无衰势,无所谓崛起不崛起。
只不过在过去的六七年左右,中国男子短跑突然迎来了一个黄金时代,苏炳添、张培萌、谢震业、莫有雪等一批青年才俊冒了出来,压了日本一头。
而在此之前,田径赛场上国际男子短道项目上晃动着的亚洲人大都是日本人。别忘了,被苏炳添打破的那个记录,日本人伊东浩司在亚洲已经保持了足足17年之久(不算卡塔尔那个归化的黑人)。
在苏炳添、张培萌等这批老去之后,中国男子短跑将几乎必然再次被日本甩开一个身位,这虽然会让国人遗憾感慨,同时也必须问这样一个问题,为何几十年来日本在男子短跑项目上在亚洲一直保持着一流水平,而且人才储备相当完善?
今年日本大学生赛,男子百米半决赛和决赛的成绩
简单讲一句话,男子短跑是日本玩“举国体制”玩了上百年的项目,背后是深厚的历史积蕴和社会支撑,短时间内,我国恐怕还无法形成像日本那样在该项目上投入的规模效应。
国家道路——军事与体育的结合
日本男子短跑的竞技起源和明治维新之后的一系列改革是密不可分的,带有强烈的国家主导的背景。
明治维新之后,日本为了发展海军力量,将海军兵学校的操练部发展为了海军兵学寮。这个海军兵学寮可以说是日本近现代体育的总的发源地,比如第一届日本全国运动会其前身就是海军兵学寮的年度带有半军事演练性质的“競闘遊戯会”。
这个“运动会”除了完全脱胎于军事训练的剑术等内容外,“陸上競技”(即田径)占了所有项目的大头。原因也很简单,因为田径被称为运动之母,最基本的跑、跳、投掷等代表了人类最纯粹的速度、耐力、力量的比拼。
所以不久之后日本“全国陸上競技大会”(相当于全国田径锦标赛)马上就从综合运动会中分离出来,于1913年第一次举办,举办的地点在陆军户山学校。1925年,日本“陸上競技連盟”(即日本田联)成立之后,这个联盟的最高管理层如长谷部丰、北村晃、内田五郎等都是从陆军退役下来的旧军官。
昭和三年(1928年)10月,日本皇室成员在观看男子百米大战
我们可以看出来,日本的国民田径运动在整个亚洲开展的最早、组织系统最的完善,而且从一开始就带有鲜明的“军训”色彩、田径的比赛场地、组织和执行官员也都和军队有着密切的关系。
事实上直到今天,日本陆上自卫队的专项补助金还要单独拿出一部分划归到田径项目中。行文至此,也许很多读者都会联想到国内的八一体工大队,或者欧洲很多国家的带有“迪纳摩”、“xx陆军”性质的体育团体。
这当然和体育和军事属性的交叉性有紧密关联,但我们必须要看到,自90年代初职业化、产业化浪潮的席卷之下,国内八一队由于其“商业隔离”的先天性质被冲得失去了进一步发展的空间。职业化开展最早的足球项目,八一足球队也最早被边缘化(相对于篮球、排球、乒乓球来讲),直至从中国体坛消失了。
然而直到今天,身披“自卫队”比赛服的男子田径运动员在日本赛场上频繁可见,活跃度很高,而且他们在享受自卫队体制内福利的同时还有“竞技强化支援事业助成金”的资助。
2012年5月宫本润代表自卫队参加名古屋马拉松比赛
伦敦奥运会日本男子4乘100接力项目夺银之后,再次在原基础上刺激了日本对男子短道项目的关注度。
2013年以来每年这个项目都被日本田联“开小灶”,有国家专项拨款并和下属的各地区独立垂直管理。
男子4乘100在日本田径界属于被重点关照的项目,享有专项拨款
某些体育评论界大咖长年累月抨击“举国体制”、“金牌战略”,但远眺东瀛,如果没有举国体制长期不懈的积累支撑,日本田径尤其是男子短道项目何以可能有今天的辉煌?
日本男子短跑形成了后备集团优势,桐生祥秀、多田修平、剑桥飞鸟等仍有不小的提升空间
人种的执念
日本田径男子短道项目的突出成绩还牵扯到另外一个重要问题,即日本的人种执念。人种问题在日本进入帝国主义时代之后一直是个“显学”,从20世纪初的日俄战争,到后来所谓的“大东亚共荣”,无不贯穿着人种优劣的理念。
体育比赛某种意义上是战争的映像,也是现代民族主义情绪重要的宣泄渠道。整体体坛的商业化浪潮是伴随着全球化的进程一步步被推向高潮的。
但在全球化进程加速之前,或者足球、网球等受关注程度较高的运动被国际资本大规模包装之前,作为运动之母的田径无疑就成了国际间体育比赛主要的比拼项目,国民政府派出参加奥运会的运动员也恰恰是一名田径短道男子选手,他就是刘长春。
那么,田径就为日本的“人种试验”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平台。日本“陸上競技联盟”成立之后遇到的第一个大考就是1932年美国洛杉矶奥运会,在这届奥运会上,日本的田径运动员大出风头,在马拉松和跳远比赛中有重大突破,总分第六的成绩已经可以和不少传统欧美老牌帝国主义国家比肩了。
1932年洛杉矶奥运会田径名次统计表
1932年11月份日本《读卖新闻》曾专门连载那一届奥运会的回顾系列文章,有一篇重头评论“日本人种的精神展演”引发了当时日本公众和同行媒体的高度关注,虽然这篇评论在《读卖新闻》编辑部内部也争论颇多,但该评论的核心主旨被日本体育界高层所赞许,甚至得到了日本军部的肯定,日本人对田径与人种的纠结执念已经可见一斑。
不过到了20世纪后半叶,因为诸多政治因素的叠加作用,使得“人种差异”的讨论渐渐变得敏感起来,尤其是涉及到智商、犯罪率等问题上更成了禁忌。体育界几乎成了为数不多能讨论人种问题的“自留地”(虽然讨论空间也是极为有限的)。
2007年日本学者川岛浩平翻译了美国人约翰·霍布尔曼(John Hoberman)的一部著作,书名为《美国体育界的人种:黑人身体能力的神话与现实》(原书名为: How Sport Has Damaged Black America and Preserved the Myth of Race),原著本来于1997年出版,10年后被译为日语后才在日本国内引发了体育界的热烈反响。
仅从书名上就可知川岛浩平没有忠实按原书名翻译,而且内容在翻译成书出版后对比原著也是有删节的,重点突出了原作者对“黑人短道优势论”的批判。
川岛浩平颇有些“钟馗打鬼”的意图,借美国人当钟馗,打的鬼是谁呢?不是别人,就是带有左翼风格的日媒“朝日新闻”。
2003年世界田径锦标赛上,日本选手末续慎吾在200米赛场上夺得铜牌,应该说这是一个相当了不起的成绩了——亚洲运动员在田径男子短距离跑项目中获得的第一块世界锦标赛奖牌。
2008年北京奥运会前,末续慎吾在日本长野参加火炬传递
但朝日新闻发表的评论却有些不合时宜,认为末续慎吾的成绩差不多就是“黄种人的极限”了,这一下子就触动了日本人心中那颗蠢蠢欲动的“人种执念”的神经。
日本运动生理学家高野龙平绘制的西方男性和日本男性的骨骼差异
男子短道上的人种问题甚至连日本生物学界也不惜冒着踩线的危险参与了进来,他们和一群运动学家争相唱和,论证后天努力和科技带动的器材训练水平的提高,能否抹平先天日本人和黑人的骨骼发育差异,就在这一年,“二轴跑步法”(二軸走法)在日本短跑界成了网络热搜词。虽然这种打鸡血的疯狗流方法被迅速泡沫化,但事件背后再次浮现出来的仍然是日本田径界对“人种”的焦虑感。
无独有偶,2004年日本著名食品公司味之素要为新研制的营养补助品打广告,于是他们找到了当时在亚洲乃至世界范围内(伦敦奥运会拿过铜牌)享有声誉的链球运动员室伏广治为其代言,在地铁内投放大幅海报广告,广告词是“Nippon を 変える”(改变日本)。
味之素的广告
这个广告词非常耐人寻味。首先,室伏广治是混血运动员,母亲是罗马尼亚人。
有东欧血统的室伏体格强壮,在亚洲链球界称霸多年;其次,广告词用了“Nippon”这个词,nippon一般是中二病右翼或者二战日本军队会用的念法,带有明显的民族主义色彩。那么这则广告向受众所传达的意味就超出了单纯的产品质量的宣传:像室伏广治那样突破人种的界限,振兴日本。
从“変”这个字稍微谈开一些,就发现味之素事件是一种深植于日本文化的自然表达。笔者小时候看过不少日本体育类的漫画和电视剧,《足球小将》、《灌篮高手》、《绿水英雄》等等都归于“热血”类的,而且男女主角皆会“変”。
以小鹿纯子主演的“绿水英雄”为例,女主角从一个菜鸟变成了能做n个“飞鱼转身”的“女超人”样子(确实有点玄幻色彩),再联想到其他热血漫画比如《圣斗士星矢》、《七龙珠》等“小宇宙”,“超级赛亚人”概念的创造,隐含的就是“変”、达到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从而化身为另一个“人种”。
2012年伦敦奥运会日本4乘100接力获得历史性突破的银牌。从左至右:剑桥飞鸟(有牙买加血统)、桐生祥秀、饭冢翔太和山县亮太
日本作为一个几乎是单一种族的国家,在体育界的“人种改良”问题上却显得比中国还要宽松,比如在男子短道项目上有牙买加血统的后起之秀剑桥飞鸟就是一则良例,在日本体育界看来,适当引入“其他人种”可以形成一种鲶鱼效应,而且日本“陸上競技联盟”曾向日本足协取经:日本足球能称霸亚洲,初始人才积累离不开像田中斗笠王、三都主这样的混血球员,足球也曾是日本是“人种试验田”的成功范例。
综合前文提到的“二轴跑步法”和味之素的营养补助品问题,这里还必须点出日本田径,尤其是男子竞赛短道项目长期处于亚洲一流水平的另一个极为重要的因素:即以科技和工业实力作为基本保证。
几个月前知乎上一个问答引起了读者的兴趣,提问者问“为何蒙古人的身体很强壮”。笔者本着“先问是不是再问为什么”的知乎精神参与了讨论:蒙古人的身体是不是真的很强壮?假如蒙古人总体身体素质真的比其他民族的强壮,为何在田径这个展现人类最原始的速度力量比拼上几乎毫无建树?
答案其实并不复杂。身体素质一旦上升到职业竞技的高度,其成绩的提升必须要伴随着合理的营养搭配和科学先进的训练方法,后者尤其重要。所以比较遗憾的是由于蒙古工业实力和科技水平太差,支撑不起体育这个产业,硬件设施也保证不了运动员的训练水平,所以蒙古人的体格只能“疑似”很强壮。
在男子短跑和中长跑赛场上时时刮起超级旋风的牙买加人和肯尼亚人其母国的科技实力和工业基础都不强,但他们的运动员用的却是最前沿的体育科技产品,以及由欧美医疗团队设计的最佳饮食搭配和身体检测计划。
日本短跑怪杰吉冈隆德在退役之后还和人合著过《未尽的梦》以鞭策短跑后辈
回看日本,“二轴跑步法”虽然在实践中遭遇了一些挫折,但毕竟能说明日本田径界在训练方法上一直寻求新的突破没有懈怠。
而且,长期保持亚洲黄种人十秒纪录的伊东浩司当时的创纪录一战,他背后的团队就有将近80人,其中有6人专门研究起跑加速一项,训练按摩师也要细划为了6种,日本男子短道背后的科研团队的庞大可见一斑,当时乃至今日全亚洲能做到这一点的,恐怕也只有日本。
而反观国内,体育和科研结合的路子真正起步还不到20年,而且后勤人才尚未进入规模化产出阶段,所以虽有黄金一代横空出世,但后劲乏力也在情理之中。
余论:面对日本,中国男子短跑的前途如何?
观察者网评论栏曾刊载过署名“有马体育”的一篇文章,文中指出中国男子短跑遭遇到的一些困境,醍醐灌顶,发人深思。
面对日本雄厚的短跑人才储备,中国的黄金一代老去之后该何去何从?
早在2008年,北京体育科学院助理研究员魏文哲在日本科研杂志上刊发了《中国陸上競技の新たな挑戦》(《中国田径赛事的新挑战》)一文,指出了中国田径的梯队选拔难题中的社会学因素:以往中国田径的人才大都是“苦孩子”出身,家庭条件一般但能吃苦,现在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相比其他商业化操作比较强的运动项目,家长让孩子练田径的并不多,因为实在是太苦太累。
在田径赛场上创造过辉煌成绩的马家军个个都是“苦孩子”出身。笔者小时候曾看过马家军的一则纪录片,内容是马俊仁带领弟子是如何用魔鬼训练法将长跑弟子们一个个送上世界冠军的宝座,被誉为“东方神鹿”的王军霞更是马家军的杰出代表。
但后来马俊仁因为“土鳖”的训练方法被媒体大规模抨击不人道、不科学(视频频繁出现马家军训练时普遍存在呕吐现象),再加上“藏獒”事件,马俊仁早就被体育媒体踩翻在地并被踏上了一万只脚。
马俊仁指导弟子们训练
1993年8月25日,对马俊仁和他所带领的马家军而言,是一个特殊的日子,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江泽民在大连接见了马家军成员
然而令人遗憾的是,伴随着马家军解体的是中国中长跑项目水平的一落千丈后继无人,马俊仁被“批倒批臭”之后,后生们只能回头仰望前辈的余晖聊以自慰。
刘翔作为中国田径的超级“异类”,令我们不敢再奢望能再出一个类似的110米栏天才,但我们的下一个苏炳添什么时候能再出来?就算再有苏炳添第二这样的“独虎”,但面对的是日本男子短跑的“群狼”。
目前,中国跑进过10秒10区的只有苏炳添、张培萌和谢震业3个人;而日本包括桐生祥秀、山县亮太在内有7个人。
如果算上10秒2区,双方的差距更大;而且未来几年正是日本93-9一代羽翼丰满要出成绩的时候,中国田径有着大量的工作要做,才能避免“后黄金时代”的男子短跑重蹈“后马家军时代”中长跑的覆辙。
猜你喜欢
香港记者被澳门警察教“做人”:香港只是地区,国籍是中国
比起港中大,香港舆论更关心这件事…这可能是薛之谦带过最差的一届粉丝……
因为这几道绿漆,伦敦市民遭受了中国乘客永远不会懂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