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比起上期谈及的大爷的故事，和田健二老头儿赴中国的“淘金”就更有点盲目性。和田一家兄弟四人，早年生活相当贫困，后来大哥远离家乡外出淘金，在四国的一个城市里逐步占稳脚跟，将余下的兄弟三人全部接了出来。后来兄弟四人白手起家，从一家小作坊开始，慢慢进行艰苦的原始积累，几十年后终于变成一家中型公司，主要从事机械制造。四国这地方本来也算不上开放，关于中国的介绍也不象东京那样频繁。和田的公司与中国挂上钩，说来也纯粹是一个偶然的巧合。

和田的大哥（公司的代表取缔役社长）家迎来了一位中国的女留学生，那是日本有关方面为让留学生体验日本生活而精心作的安排。对于日本家庭而言，能被选上是个光荣，至少表明这个家庭有信誉，能作为日本的门面打出去。和田的大哥、大嫂本来就是穷出身，现在翻身当了老板仍未忘本，看看人家女留学生勤奋苦学，就想起自己当年的艰辛和奋斗。因此，对女留学生热情招待、关心备至。和田老板亲自领小女孩到工场见学，并介绍说伴随业务扩张，准备开设分厂。小女孩是学经济的，颇有点经济头脑，直截了当对和田老板说：“你这工厂主要还是生产劳动密集型产品，现在日本的企业都往中国挤，你为什么不考虑到中国发展？那里人件费相当便宜。”和田老板的回答也相当直率，他说中国山高皇帝远，根本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再说那边人生地不熟，不敢迈出第一步。这回轮到小女孩说话，她说她老爸是江苏北部某地级市的副市长，主管经济，那边经济发展落后，正积极招商引资，最近要到日本来作招商宣传。就这样，和田老板很快在日本面会了该市的代表团，人家市长年轻有为，保证向和田老板提供一切可能的方便。之后，和田老板又亲自实地考察，中国方面的热情招待令他感动。虽然该市距离中心城市有点远，但基本设施还是比较完备，而且那里劳动力资源充分，价格相当便宜，综合考察下来，和田老板决心放弃在日本开设分厂的打算，将资金全部移至中国。

这关系到公司未来发展的蓝图，谁到中国当总负责，这让和田老板伤透了脑筋。他是总指挥不能离开日本，他三弟是销售经理不能动，四弟是财务经理也离不了，想来想去只有二弟和田健二了。和田健二58岁了，是一个安份的大老实人，工作勤奋肯干，一马当先，技术上也非常过得硬，但让他出去应酬打交道，他是三根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要他担任中国工场的第一把手，这管理能力实在是令人担忧。但和田老板再担忧，总比把企业交给外人放心，毕竟是自己的亲弟弟。再说，和田健二三年前丧偶，三个女儿都已出嫁，他一个人没有牵挂，放马中国也少有后顾之忧。

和田健二听说自己要“外放”中国，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他跟着大哥走南闯北，自己就没拿过大主意，他自忖是一个优秀的员工而非一位帅才，如今将他抛到人生地不熟的中国，他真是傻了眼。他大哥也是个心细之人，从九州大学招来一位江苏籍的中国留学生，派他“护送”健二共同战斗。

五

健二糊里糊涂到了中国，小城市里的人对他是热情有加，在迎接他的晚会上，中国的首首脑脑纷纷发言，对健二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并期盼他带来先进的管理经验和先进的技术，健二只有苦笑的份，这真可谓是外来和尚好念经，他的手上哪有什么先进经验啊！

在这个陌生的国度里，健二老头真是闹了不少大笑话。话说中方的经理请他吃饭，点了一桌子的菜，健二急得双脚直跳，这桌菜要花我多少钱？九州大学的留学生给他使眼色，让他稳住阵脚，并再三安慰中国物价便宜。吃完饭，中方经理要拍屁股起身，健二又急了，这浪费他可从未见过，嚷着要留学生打包，农民出身的本色显露无疑。中方经理付了帐，老头儿一个劲地追问花了多少？中方经理不理解，一个劲地谦虚：便宜得很。老头更急，他在日本都是AA制，没想过中方经理会平白无故请他吃饭，他大哥和他一起出去也是各掏各的。

一回生、二回熟，老头儿被中方的饭局弄傻了，他想不通，中国人怎么这么爱吃？他对留学生说，“你们中国大概是吃穷了，要不就是装穷”。后来老头儿农民的本性发作，干脆声称口味不合，不和中方领导出去开饭局。留学生劝他，这是中国的国情，吃饭是联络感情，你不去吃饭是不给人家面子，今后要开展工作就难了。老头儿想想也只能入乡随俗，但他做人有原则，不会白吃，吃了多少他都记着，并一毫不差地回请还礼。尽管他私底下有点心疼，觉得太奢侈，但欠人家情老头儿心里不踏实。他不知道人家这是公款请客，要知道了真不知作何感想。

健二在中国的生活就这样忙忙碌碌，但又糊里糊涂地展开。小城市里的文化生活不行，普通百姓晚上抱个电视机就过去了，健二语言不通，这寂寞时光如何打发？给日本的女儿打电话，一则电话费用贵（他可用公司办公室电话打，但他坚持公私分开的原则），二则女儿现在各有家庭，老头儿有点碍事，想到这，健二心里总有那么点失落感。好在日本他已习惯了这种寂寞的生活，他最大的爱好就是下班后弄杯小酒，看看A片。不是说健二好色，作为男人他就那么点爱好。健二憋了好长时间，很不好意思地叫留学生去搞几盘带子。留学生答应得很爽快，一天之内帮他弄来十几盘，但第二天早晨健二吹胡子瞪眼，指着留学生的鼻子教训：“我要的是小夜曲，你给我弄的全是交响乐，你让我晚上都睡不着觉，你这东西在日本都是违法的。”留学生到现在还是不明白，日本人天天看小夜曲到底是为个啥，就象健二不明白的那样：都说中国人保守，怎么现在开放得一上来就直奔主题？

话说山不在高，有仙则灵，这小城市的旁边，有那么一个古色古香的小镇，这里最近甚是风光，不是因为其悠久的文化底蕴，而是其大胆的红灯区构想，这当然是一个公开的秘密。留学生眼看着健二苦度岁月，于心不忍，而中方领导也给留学生下了死命令，要让健二的业余生活丰富起来。留学生拐弯抹角与健二套近乎，终于探得老头儿除了喜欢看A片外还喜欢逛“斯奈库”，马上凑了个时间带健二到小镇去“旅游”。老头儿在日本平均每周上一趟“斯奈库”，但他不吃小姐的豆腐，主要还是一个人生活寂寞，来消除精神紧张。

留学生牵着老头儿，在小镇上一路逛过去，想找一家高档点的酒吧，好不容易相中一间，刚进大门，但见大厅里围坐着10来个如花似玉的小姐，留学生向妈妈桑说明来意，想找2个小姐一起喝杯酒聊聊天，那妈妈桑说话特爽：小兄弟别扭扭捏捏，进了这道门大家都心中有数，俺这里花酒有的是，随便挑，和健二商量了半天，留学生定了两个小姐，各自进了包房，一根烟工夫，小姐入座，替健二拉下领带，泡上一杯热茶，点上一根香烟。健二心里热乎乎地，心想中国小姐的服务精神比日本更到家。片刻工夫，但见小姐宽衣解带，一双玉手直奔老头儿下边那宝贝。老头儿在日本的“斯奈库”里一向循规蹈矩，哪里见过这等架式？心里一慌一急，有点语无伦次，那小姐听不懂老头叽哩哗啦在说些什么，但知道这位是外宾，外宾手头有大把大把的外汇，当然是干劲冲天，整个身体如泰山压顶般靠向老头。老头虽是农民出身，但这等没有调情的直奔主题，他实在是接受不了，好在他手臂上有的是力气，用尽全力推开小姐落荒而逃。面对这样的场景，小姐给弄糊涂了，后来和留学生交涉半天付了50元人民币结案了事。酒吧是不敢去了，留学生脑子活，马上戴罪立功，推荐健二去洗澡中心。那中心果然豪华，竟然还有用牛奶泡澡的，健二洗得非常满意，心情也相当轻松。洗完澡，健二就想享受一把推拿。他是苦出身，现在身板硬得很，因此指名有力气的男性，但人家回答说本中心没有男性推拿师，健二想想女性“爱死爹”也行。上了按摩床健二就觉得不对劲，那按摩师穿得半透明，一看就是没力气的主儿。果然，那小姐的整套工夫就是“打飞机”，推拿的知识等于零，健二被小姐折腾了半小时，下床时头昏眼花脚跟不稳。

六

从那次起，健二真正实现清心寡欲，全身心地将精力扑到工作上。虽贵为日方经理，但健二不习惯坐在办公室里，他每天在工厂里转，这种玩命的做法的确博得员工的尊重。他反复告诫员工，质量是生命，没有质量，工厂倒了，大家全都没饭吃。一次质量出现一点问题，健二竟挥起铁锤将产品砸个稀巴烂。但发火归发火，当天晚上，他又站在革命第一线，熬了两夜顺利让产品交货。发工资时，他主动提出自己管理不善，扣除百分之二十的薪水，但手下员工的工资一分未减，这为健二赢得不少美誉。健二深深了解第一线员工的辛苦，在他主导之下，一线员工涨了好几次工资。对于坐办公室的管理层，健二就没那么客气，即便在夏季最热的时节，健二会一个楼面一个楼面地检查，调高办公室内的空调温度，管理层的人私底下骂健二是“小气鬼”，但健二的真实想法是“不搞特殊化”，颇有毛泽东平均主义的那种味道。

健二带给中国的先进管理经验归根到底也就是认真和玩命两条，还有一条就是人情味。健二观察了当地的实际情况，想把日本的那套共济制度引进来，当地的员工许多都是农民，没有医疗保险，在工厂里面干活，难免出点工伤什么的，再说人是吃五谷长大的，谁也不能确保明天的事。因此，健二提议建立一套共济制度，每个员工每月付一定的费用，按工资比例扣除。健二以身作则，他拿的工资最多，当然也扣得最多。健二的提议遭到中方的强烈抵制，手下的一线人员也不乐意。说来也巧，工厂里新招的一批临时工，有个小姑娘只有19岁，上班才三个月，因天天腰酸实在受不了，到医院检查竟是急性白血病。中方经理拍板拿出1000元作为慰问金，就把此事给了了。小姑娘家长没意见，本来就是临时工，厂里能额外拿出1000元，这已经是感恩戴德了，健二可上火了，他了解小姑娘经过简单治疗，已退院回家，因为没钱支付昂贵的治疗费。健二对中方经理说，我们日本人认为一个人的生命比地球还要重，她是公司的员工，我们就象她的爹妈，有责任救她。现在共济制度没有建起来，只能公司拿一部分钱，广大员工再捐一部分钱，我们是个大家庭，有了家庭观念公司才会发展。健二顽固坚持他的“家庭”管理理论。中方只能尊重他的意见，在募捐大会上，健二排在第一位，扔进募捐箱30万日元，当地的员工许多人不知道30万日元的具体概念，留学生解释说是2万左右人民币，全场一片鼓掌。将募捐款转交女孩家人时，全家七、八口人齐涮涮跪了下来，这回老头儿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偷偷问留学生，女孩只是生病了，他们又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人的事，干嘛要土下座呢？留学生窃笑：中国人下跪不是为了谢罪，而是要表达一种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的感激之情。老头儿似懂非懂，但之后公司内部的共济制度顺利确立。可以说，这是健二对中国公司制度改革的最得意之一笔。

在健二的管理下，中国方面的工作走上正轨，工厂赢利很多，日本总部决定扩大投资，在这个节骨眼上，中国萨斯大流行，大老板毕竟是兄弟情深，想想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难以向地下的父母交待，因此十万火急连发几道班师令。健二回国那天，工厂的员工自发来送行，人头济济，情景感人。

也不知道是哪边传出的谣言，说健二此次班师回朝，可能是因为萨斯而彻底撤资回国，那意味着这批员工好不容易捧着的金饭碗，又要付之东流。因此，员工们一则觉得健二老头儿真不错，二则是担忧自己的未来，是来竭力挽留他的。老头儿不明底细，看看这架式就象朝鲜人民欢送外国贵宾，心里那股暖流无法形容，飞机抵达日本上空他还心潮澎湃、眼角湿润。

回到日本，健二脑子里老想着中国的事情，这时候他方才明白，他已真正爱上了那块土地。回日本的那几天，健二家里门庭若市，健二也一改当年木讷口笨的形象，滔滔不绝。他介绍说中国一个西瓜只需50日元，上等牛肉100克只要100日元，一罐啤酒也只需40日元，说得那批亲戚好友一楞一楞的。健二谈及中国人的感激下跪、谈及感人的十八里相送，也谈及那风俗城的历险记，谈到尽头，他会冷不丁问大哥一句：“我何时可以回中国？”老板回到家，对着老婆直感叹：中国真是个神奇的地方，这个最让我担心的健二，快60岁的人了竟变得如此有朝气。我们那两个儿子在这里无所事事，真应该派他们去中国锻炼锻炼。

大老板说到做到，后来他两个儿子果真跟着健二去了中国，现在健二在中国的事业越来越红火，最近听说他有意在中国置块地产，将来年纪大了可以经常在中国住住。健二不是一位出色的商人或管理家，但他的中国“淘金记”应该说是相当完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