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京街头,遮天蔽日的巨大建筑及其顶端依稀可见的“帝国银行”“帝国生命”等字样,仿佛还在诉说往日的辉煌,但它单调的样式,饱受风吹雨淋而变得沉闷暗淡的色彩,以及进进出出的人们脸上肃穆的神情,在在都预示着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经济帝国,已无可挽回地进入了衰败的时代。
沉沦还是升腾?
就像“汉才和魂”提出之前,农民轮番使用锄头和刀剑,也无法使妻儿避免饥寒;就像目光转向欧洲的学问和制度之前,幕府的残暴统治使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令人窒息;就像1853年美国人佩里的军舰开始在东京湾里游弋,朝野惊谔;就像1945年原子弹爆炸之后,面对熊熊燃烧的火焰及遍地瓦砾……一个问题又一次摆在面前:日本向何处去?
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
但没有理由悲观失望:严明的纪律,认真的态度,对工作的热诚,清醒的自我意识以及强烈的自我批判精神,这一切不都还在吗?
只要找到方向,照样创造奇迹。
但如果找不到方向,那么这个帝国将被抛在进步的潮流之外,日本人有可能像文明世界的土著一样,只能在令人难堪的停滞之中靠回忆过去艰难度日了;而如果找错了方向,走上了错误的道路,那么毁灭的厄运将降临在这个土地狭窄、资源贫乏,好像只剩皮和骨头的岛国,这恐怕是善良的人们都不愿看到的。
何去何从?
迷失的员工
“下一个,会轮到我吗?”
田中小姐的哥哥在日本第二大成套设备公司工作已经20多年了,近来常常被噩梦惊醒,脸上的阴云挥之不去:公司持续裁员,身边的工友不断离去,下一个会是自己吗?
裁员从6年前就开始了。过去可以办提前退休,甚至由公司出面帮助联系工作,而现在只能靠自己撞大运了;以前银行存款利率高,退休后靠利息也能维持体面的生活,而现在利率几乎为零,除了紧衣缩食,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像田中哥哥这样忧心忡忡的人,远不是少数。
由于经济长期低迷,企业员工的终身雇佣制受到冲击。在九十年代“失去的十年”中,有87000多名员工离开了效力多年的企业。进入新世纪后,企业裁员的消息更像天边的乌云一样,接踵而来,而每一片云影飘过,都使人内心颤抖:住友三菱银行宣布裁员4900人,松下裁8000人,TDK裁8860人,东芝公司裁19000人,富士通打算砍掉16000人,NEC又在其原先职位削减基础上增加了15000名,索尼公司裁20000人,日立公司20000人,日本五十铃自动车公司宣布,计划在总公司和国内外分支机构中再次裁减3000名员工,从而使该公司两年内的裁员人数达到公司员工总数的30%。
大企业尚且如此,中小企业日子更加难过,因企业破产倒闭而业主自尽的消息屡屡见诸报断,失去工作的工人,数目又有多少呢?
裁员总是痛苦的事情,对日本的企业和员工来说痛苦尤甚,因为她动摇的是人的信念。长期以来,日本企业奉行的是一套不同于欧美的制度,终身雇佣制是他们引以为豪的制胜法宝之一。欧美企业一般的人才战略是:从市场上招人,从竞争对手那里挖人,遇到紧缩则大规模裁人,雇佣关系清楚明白,解聘跳槽是家常便饭;而日本的企业则蒙上了一层温情脉脉的家庭色彩:企业把员工当成自己的孩子,在技能培训上肯大把花钱,在生活上关怀更是无微不至,遇到生老病死等红白喜事,公司高层甚至董事长都会出面关照。在职务的升迁上,是按部就班,一步一个脚印,管理人员都从内部培养,鲜有从其他公司挖人的情况。既然老板有情,员工也有义,对工作兢兢业业,对公司忠心耿耿,甚至将其视为人生的归宿。企业与员工这种水乳交融、血肉相连、恩重情深的关系,一直被传为佳话。有一个著名的例子更是广为流传:著名的松下集团也曾经大面积亏损,当时总裁松下幸之助卧病在床,各级主管经过协商,准备实行“生产减半,工人减半”。松下先生看完提案,亲笔批复:生产即日减半,工人一个不许解雇。根据这条指令,公司实行半日工作制,雇员的工资全额照付。员工们深受感动,不仅工作更加卖力,还义务推销公司产品。短短几个月,库存商品便销售一空,松下电器也很快摆脱了困境。
《读卖新闻》的资深记者田中光辅先生谈到这个问题时说,欧美公司的工资是高一些,但他们对员工培训上不会花血本,也不太顾及员工的后顾之忧,并且裁起人来毫不留情;日本同类公司工资可能低一些,但肯在员工身上投资,也比较有人情味,你愿意选择哪一种呢?
确实,现在对这两种制度孰优孰劣作出研判还为时尚早,但大范围、大规模的裁员毕竟给员工的心头蒙上了阴影。感情都是相互的,尽管企业是为了自保,迫不得已,但毕竟踏进了解雇长期员工的禁区,那么,员工对企业的态度,是否因此也会做相应的调整?维系企业和员工的价值原则及道德准绳是否也会从此改变?
亚洲研究所的今井健一先生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讲述的一个例子,也许是一个征兆:中村教授为一家企业工作,他用几年时间发明了半导体青色发光技术,按惯例专利属于公司,他得到的奖金只有1万日元(折合人民币还不到700元)!中村一气之下去了美国,并将他服务过的那家公司告上了法庭。
哥哥整日提心吊胆,在一家公司当中文翻译的田中小姐日子也不好过。收入的多少取决于工作量,并不固定。她住在东京市内一栋木结构的二层小楼上,祖辈传下来的房子,经年失修了,夜里经常有老鼠打架,她拿木棍捅,但老鼠并不怕人。
觉是睡不成了,她只好披衣起坐:不知道天边的一弯新月下去后,是阴天呢还是晴天?
迷失的企业
高桥知世小姐大学毕业后进入一家制造企业时,日本正处于泡沫经济的高峰。那时业务繁忙,公司经常接待外国客人,请客吃饭,动辄山珍海味,极尽挥霍之能事。下班后,二三好友到银座喝酒,座位车位要提前预定,临时去根本等不到位置。出租车票随便报销,公司并不细问公事私事。高桥小姐有一个夙愿,到伦敦学习美术,然后回国从事艺术品的交易。这在当时也是炙手可热的行当。高桥小姐离开公司赴伦敦留学的时候,公司在最繁华的地段、最豪华的一家意大利人开的饭店,举行了隆重的告别会。然而高桥的愿望只实现了一半:从伦敦回到日本后,经济泡沫已开始破灭,她拜访了几家交易商,被告知他们自己已开始裁员,而很多公司、企业的美术馆已经关闭了。她不得已去了现在供职的这家对外联络机构。以前的同事不无嫉妒地打电话给她,说后来她们再离开的时候,公司就在自己的食堂里简单地聚一下,光景远不如那年月了。
高桥小姐的境遇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日本企业景气的变迁。正像前一篇文章提到的情况那样,员工在流泪,那是因为企业是流血。
从九十年代起,所向披靡、一度令世界闻风丧胆的日本企业好像得了集体感冒,不是头疼,就是脑热,有的甚至已经涕泪涟涟了。
日本汽车性能卓越,而且省油,曾对包括美国在内的世界市场形成极大冲击,但现在除丰田、本田业绩尚可外,其他五六家大多已经不行了:马自达被美国福特兼并;三菱被德国奔驰兼并;一直是第二把手的日产,现在已成为失败的例子,被法国雷诺兼并了;五十铃公司更是业绩连续下滑,亏得一塌糊涂:在上个财政年度内,五十铃自动车公司总收入为1.57万亿日元,净亏损则达到667.9亿日元,比前一个财政年度增加了4.2%,为降低成本,有30%的员工将被裁减。
电子业的巨头们也病得不轻。富士通公司预计2001年亏损2200亿日元,是该公司历史上经营业绩糟糕之最;三菱电器经营业绩也大大滑坡,日前已彻底放弃了原来的盈利预测;东芝公司的前景也不尽人意,据称2001年将有1150亿日元的巨额亏损。总部设在大阪的松下电器公司说,截至2001年9月,松下在六个月内的净亏损金额达695亿日元,这是六年来首次出现期中亏损。“自从公司挂牌上市以来,这是我们首次出现营业亏损。”松下电器公司社长中村在新闻发布会上说:“我感到有责任,也感到很痛苦。”
更令人痛苦的是,人们对公司未来的增长也没有信心。当东芝、富士通等大公司的重组计划推出后,股票市场并无积极反应,而NEC在推出挽救公司的计划时,股价竟然一路下滑,投资者显然对这些计划不感兴趣。
曾经呼风唤雨的大企业尚且如此,中小企业的处境就更惨了,倒不过气来一命呜呼的小鱼小虾不计其数。
丰田和尤尼克罗似乎是极个别的例外。连日本人自己都说,搞不清丰田为什么好;而尤尼克罗的红火似乎更说明了其他公司的凄凉:尤尼克罗是一家生产服装的企业,它1983年创业后一直默默无闻,最近迅速窜红,靠的是什么呢?是“令人不可思议的低价格”。如果像过去其他企业都景气的时候,人们竟相追逐名牌,这些价格低廉的——尽管质量可能也不错——大路货,会不会门前冷落呢?
什么时候才能阴霾散尽呢?这个问题恐怕不好回答。美国半导体产业协会驻东京代表认为:“日本电子公司会一直向下走,直到其找到真正合适自己的产品之后,才会出现增长。”亚洲研究所的今井健一在谈到这个问题时说,机器狗和机器人可能会成为新的增长点。
记者在索尼公司参观时,他们自豪地介绍说:“……连比尔盖茨都对我们的机器狗爱不释手。”回到宾馆后,电视上正在展示本田公司生产的会爬坡的机器人。不知道这些也会摇头摆尾、也会生气发怒的尤物,能否成为让日本企业脱离苦海的挪亚方舟?
迷失的经济
世界值多少钱?当年日本屡出天价,买下了世界上最昂贵的艺术品,买下了美国的电影公司,法国的葡萄酒厂和纽约的摩天大楼……世界值多少钱?日本人顾盼自雄。
现在倒过来了,日本人的唱片公司卖了,汽车公司卖了,银行和证券公司也卖了……现在的问题是:日本值多少钱?
过去是日本人写书:日本可以说不;哈佛教授惊呼:日本第一!现在又倒了回来:美国经济打一个嚏喷,日本就得可怜兮兮地住院治疗了。
过去是美国人一个劲儿唠叨:警惕日本的经济威胁;现在是日本人一天到晚嚷嚷:小心中国的经济威胁!
……
诸如此类令人心酸的黑色幽默还有很多,主题只有一个,那就是日本经济帝国的衰落。
确实,在世界经济史上,就人类的理解力而言,挑战和冲击能比得上日本经济帝国迅猛崛起的,只有它的迅猛衰微了。就像一颗耀眼的行星,拖着亮丽的光环从地平线上呼啸升起,人们惊奇地睁大了眼睛,但还没有来得及看清她的真实面目,她却突然冒了一股黑烟,发摆子似的抖动了几下,就停在那里干脆不动了,使人惊谔之情,让位于陷入无尽的惆怅……
这种感情上的体验,恐怕中国人最为强烈了。高速增长的秘诀,企业管理的经验,产业政策的制定甚至政府一些经济部门的设置,日本一直是中国研究和学习的楷模。但是,情况变化太快了。春天的时候,记者到北京大学听讲座,专家们讲的还是日本政府如何扶持企业集团、主银行制度如何有利于企业的监督和银行的发展,到了秋天,专家们已经在反省“航空母舰”的笨拙、银企之间的勾结,银行的巨额呆坏账以及企业无底洞似的不良资产了。
九十年代被称为“失去的十年”。统计显示,近十年来,日本经济增长率几乎为零,失业率达到创记录的5.4%,政府财政赤字和银行呆坏账都达到空前庞大的规模。而最近的经济预测更加令人悲观:到2002年3月,经济增长率按可比价格计算下降0.9%,按当年价格计算将下降2.3%。
日本经济为什么会突然陷入停滞的泥潭?记者在日本采访期间,听到各界人士对此有不同的说法。一为“内需不足说”:日本经济经过数十年奇迹般的高速增长,到八十年代已经到了相当高的水平,彩电、空调、汽车等消费品已基本具备,在日本的内需中,个人消费占70%。个人消费不振,导致经济景气低迷——企业效益下降——个人不敢消费,由此形成恶性循环;一为“竞争落伍说”:外国新闻中心常务理事石冢雅彦认为,七十年代,日本的汽车、电器,对世界市场冲击,使美国感到威胁,而美国后来在以计算机、互联网为主的新经济革命中,将日本甩到了后面;而在服装、家用电器、机械等领域,日本又受到物美价廉的中国产品的冲击,不断爆发的贸易战表明,八十年代之前日本产品的绝对优势已经受到挑战,日本只有通过发展中国等尚没有的经济和服务,才有可能重新确立优势;一为“结构失衡说”:亚洲经济研究所今井健一先生认为,七十年代进入发达国家后,以制造业为核心的经济应向第三产业调整,但由于种种原因政府没有注意到结构的变化,没有做出相应的调整;一为“政策失误说”:丽泽大学成相修教授认为,日本政府有一个坏毛病,一出现萧条立即想到扩大基础工程,这个办法迎合地方势力,对拉选票有好处,但经济效果证明很差。如果当年把财政支出用在解决银行呆账问题,结果恐怕大为不同。此外还有“人口老龄说”“大藏专权说”等等,令人眼花缭乱,莫衷一是。
人们对病因的诊断看法不一,但对经济前景的预测却出奇地一致:问题堆积如山,没有灵丹妙药,不可能出现奇迹。而有些人认为,以前是“发烧”,而现在才是正常。甚至有人认为,十年萧条,还能站住,本身就很了不起,再想其他就属非分了。
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主席霍斯特·克勒说,日本经济发展连续两年呈现萎缩状态,目前处在“严重的危机中”。英国《经济学家》杂志信息部亚洲区主任里查森说,日本是亚洲经济复苏的最大危机所在。他预期日本经济增长2001年将下降1.1%,2002年将继续下降1.1%。小泉最近在内阁会议上表示:“日本经济正进一步恶化。”日本马自达公司总裁马克·菲德说得更绝:“唯一能看好日本经济的方法是把统计图表倒过来。”看来,日本经济恐怕还得在衰退的阴云中摸索一段时间了。
在日本人想以天价收购的艺术珍品中,有一幅凡高的名画《加内医生》。不知在经历了升腾的欢娱和沉沦的困顿之后,日本人对他那悲悯目光中的真实意韵,今天是否有了更深的理解?
迷失的改革
萧条的阴云笼罩日本如此之久,人们对经济、社会乃至政治的前景如此悲观失望,内心深处渴望变革的情绪如此强烈,以至于小泉纯一郎仅仅是打出了“改革的旗号”,振臂一呼,就收到应者云集的效果,在选举中取得连他自己也意想不到的成功。在他的身上,寄托了日本民众的希冀:有这么一个人,他凭自己手中的金线,将日本引出令人绝望的停滞的迷宫。但当时间过去半年之后,怀疑的种子已悄悄在人心里滋生:小泉的改革能走多远?他是那个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的真命天子吗?
小泉许诺将日本带入一个什么样的社会呢?一个人们都感到骄傲和自尊的社会,一个只要有远见和雄心就能够梦想成真的社会;一个市场规则和社会公正得以实现的社会;一个所有人都感到安全、保险、并与大自然和睦共处的社会;一个向世界开放的、对外国人有吸引力的社会。
前景不可谓不迷人。但通过什么渠道使梦想变成现实呢?小泉推出了包括经济政治社会三个领域在内的七项措施:私有化和规制改革,将特殊法人私有化,在邮政、国立大学、医疗和养老等领域引进竞争机制;通过投资和税收等方面的优惠支持创业;强化社会保险功能,提高医保效率;扩大知识产权保护范围,重点支持和推动IT和环保等四个领域;生活方式的革命;地方政府更负责任、更有活力;实行财政改革,重新考虑公共投资计划等等。
但生活的逻辑往往是这样的: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下面仅以道路公团为例,说明特殊法人的私有化,决非易事;而其他领域的改革,也不像说起来那么简单。
日本的特殊法人类似国有企业,是由政府设立并给予财政补贴、不以追求利润为目的的机构,涉及道路公团、住宅、金融等很宽泛的领域。在经济高速增长的时期,这些机构也不能说没有贡献,加上日子好过,浪费亏损一点也无所谓。现在经济泡沫破灭了,这些特殊机构的问题也像河床的石头一样凸显出来,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比如,以日本道路公团为首的政府系16个法人,到2001年末,将负债27兆日币,从而成为日本舆论猛烈抨击的对像。
为什么亏损如此严重呢?政府官僚与建筑企业之间的“钱权交易”是重要原因之一。据日本业内人士讲,日本道路公团的上层人士,多数为“发挥余热”的下台官僚。他们与建设财团暗中勾结,一方面上下联络,帮助打通政府审批环节,另一方面则以工程支出为名捞取政府交通建设巨款。他们捞足、吃饱就行了,至于建成的道路是否盈利,就不是能让他们牵肠挂肚的问题了。
小泉纯一郎曾多次表示,政府决心关闭或合并那些享用纳税人税款却又人员冗杂、毫无效益的国有企业,但是, 要改革也难。为什么呢?一则是在自民党内部则有一些人反对政府这么做,控制道路公团的政治势力是自民党内的最大派别——桥本派,新政策肯定会有损他们的既得利益。 投鼠忌器,小泉要掂量掂量;一则是技术问题:要实行私有化,就像中曾根分割日本国铁一样,那么谁来承担庞大的债务呢?日本的民营企业,负债与年收入之比多数为0.5,分割前亏损严重、几近破产的日本国铁在1986年时的比值不过是2.8,现在道路公团的年收入是2.4兆日币,而负债高达23.2兆日币,负债与年收入之比是9.7,谁能兜得起这个烂摊子呢?还有一个问题,分割的时候,热闹的能挣钱的路段,大家抢着要,而像名古物南部到东海地区的第二东名这样的、年收费3亿日币、维持费却要72亿、迄今负债已达1163亿日币、根本没办法付利息乃至固定资产税的“烂路”,又怎么处理呢?
没有改革就没有进步,小泉的口号肯定是对的。但如果改革只是意味着让老百姓忍受降薪、失业的痛苦,而一旦涉及利益集团的皮毛,就一点办法都拿不出来,这样“欺软怕硬”,恐怕比“只说不做”还要糟糕吧。
民意测验证明了这点。日本《每日新闻》2001年11月19日刊登的一项民意测验结果显示,小泉的支持率由上月的81%跌到了本月的75%,创小泉5月就任以来的最低纪录。同时,对小泉的不满率已从2%上升至11%。《每日新闻》分析说,支持率下降的原因是日本经济恶化,而政府在国有企业改革方面动作太慢。
更令人气馁的是,一些分析人士在与记者座谈时认为,一些特殊法人的取消,充其量具有像征意义,对日本经济影响甚微;其他方面的改革也难有立杆见影的效果。如果只有痛苦而看不到希望,人何以堪?
小泉上台之初,日本国内有人喻之为“戈尔巴乔夫”,这在某种程度上说是有道理的。看过《改革与新思维》的人都知道,那里盲目的激情远胜于缜密的理智、不着边际的幻想远胜于对现实问题的条分缕析、书生意气远胜于庖丁解牛般的老到从容。现在小泉也打着改革的旗帜上台,也喊了很多激动人心的口号,但结局如何,主要还取决于做了多少、做得怎样。小泉内阁的预算要送议会审查,即便经受了考验,后面还有更严峻的在等着呢。
迷失的外交
小泉执意参拜靖国神社,但最后改变了日期,这件事反映出日本值得警惕的对外政策中,也存在着矛盾和游移。而通过一段时间的采访,记者发现,这种认识上的模糊、心理上的矛盾,在一些阶层还具有相当的普遍性,与普通民众有较大反差。
记者在日本采访期间,适逢中日贸易战打得如火如荼,接触到的各方人士,对此众说纷纭。有人说:“中国货不能进了,农民受冲击,一些企业也顶不住!”有些人认为,这么好的东西,又这么便宜,为什么不能进?众议员林义郎的观点是,目前日本贸易还是顺差,再进一些还可以接受。日本应该通过生产出更好、更便宜的产品,提供更优良的服务,来解决贸易争端。但对于有些企业,如四国岛的纺织厂,由于中国毛巾太多,面临倒闭危险。一下子关闭,问题太大,能否给点时间,使其转向其他产业呢?他说,美日过去有类似的阶段,通过扬长避短,最后问题也解决了。
庆应大学的小岛朋之教授则对贸易摩擦持更乐观的态度。他说:“日中已经密不可分,贸易主要是依赖关系,冲突部分只占2—3%;860亿美金的贸易顺差中,有三分之二是日本在中国的工厂生产的。所谓‘中国经济威胁论’只是一个虚拟的说法,与事实相距甚远。”
但在另一些人眼里,“威胁论”可不是一个假命题。林义郎众议员就很严肃地谈到一个荒诞的话题:“日本希望中国经济增长,邦交正常化以来投入几兆日元帮助中国搞电站等基础建设。但如果中国把日本的钱用来生产武器,比如导弹,万一攻击日本,那就太不像话了。”外务省负责中国事务的横井先生说法也很直白:“没有哪个国家能像中国一样,连续以10%左右的速度增长,这使日本人欣慰;但中国的军事投入以17%左右的速度增长,这就不能不使人猜测中国人的意图了。”
对小泉参拜靖国神社一事,据林义郎介绍,日本新闻界意见不一:朝日新闻反对;读卖新闻说可以;产经新闻说“8·15”可以;每日新闻的看法是最好别去了。但据朝日新闻国际部主任加藤先生介绍,报社内部意见不一,有人不以为然,有人带高帽子。
一些人对待现实问题看法不一,在历史问题上,矛盾就更突出了。横井先生的意见就很典型。一方面他说,日本对自己历史还是有反省的,深感对不起周围的亚洲各国人民,也希望能够加强与周边地区的合作。但另一方面,又推出这样那样的借口,不正视自己的问题,反而希望别人理解他们的“习惯”。比如有一种说法:“日本民族认错的方式不同,站在那里低着头不说话,就表示错了。”再比如,说“反省”和“道歉”在日文中是一个意思;比如,说“南京大屠杀100%日本人承认有,但不像中国人说的30万,因为当时没有那么多的军民”;还有就是强调日中观念的差别,说什么“靖国神社里是有坏人,但他死了,就不能受责备了,他应该成佛……”甚至说什么“中国人过了很多年又提出新的要求,让人心里很反感”等等。
这些说法的荒唐是显而易见的,不值一驳。日本和德国都在二次大战中对他国进行了血腥侵略,进行了惨绝人寰的大屠杀,但后来对战争的反省、对受害者的态度和赔偿、对敏感问题的处理,迥然不同。1970年1月25日,勃兰特总理在波兰访问时,冒着霜雪来到华沙犹太人死难者纪念碑前,献上花圈,双膝跪地;1985年,西德总统魏茨捷克作了“无视过去者,也不能正视现在”的著名演讲;2000年2月16日,德国总统拉奥在以色列国会发表演讲时说:“我要在以色列人民面前,谦卑地向遭到杀害的人们致哀……请求你们宽恕我们当年的行为。”相比之下,日本人又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呢?不像一个负责任的大国那样行事,又怎能求得人们的谅解,赢得人们发自内心的尊重呢?
据日本一些业内人士讲,小泉对自己上台准备不足,对外交问题素无研究。但他改变参拜日期这件事表明,他也是可以受影响的。如同漆黑的夜里,航行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小泉之舟将驶向何方?人们只有耐心地观望了。
迷失的心灵
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手持利刃,在一个64岁的老太太身上连捅40下……只是为了知道人是怎么死的!
而此前的一件少年犯罪,细节更为恐怖:一个初中三年级学生,将一个他认识的11岁学生谋杀,并残忍地割下了他的头颅,放在自己学校的大门口,在他的嘴里塞了一张签着假名的便条。然后他给当地报纸送去声明,称受害者是“烂菜帮子”,并说他之所以要这么干,就是为了报复,对“社会造成的、把自己变成透明存在的义务教育”的报复。
经济泡沫破灭之后,日本经济上和政治上随波逐流已经很长时间了,地平线上愁云惨淡,无能为力的感觉弥漫在人们心中。这种氛围,使得青少年的犯罪成为越来越突出的社会问题。
根据警察局提供的统计数字表明,现在每年都有约3000名青少年因为谋杀、抢劫、纵火、强奸等暴力犯罪而被逮捕,这个数字比前些年增长了50%以上。青少年“黑帮”的数量增长惊人,一些在从单位回家的路上的中年男人常常受到一帮青少年的攻击,被抢劫一空。更令人担忧的是,很多案件都是一些没有犯罪记录、看起来很“正常的”中学生干的。
吸毒或从事毒品交易的中学生的数量,也在以惊人的速度增加。这些孩子们很容易得到毒品,而要抵御它们却很难,与毒品有关的词汇就挂在它们嘴边。
与“性”有关的问题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社会气候的变迁。越来越多的少女从事与常规道德标准不合的性交易。一项研究结果表明,其中约有三分之二是在校中学女生。在问到这样做的动机时,通常的说法是“要钱买奢侈品”或“好奇”。社会上对这种事情也有一种说法——“个人行为,可以理解”。把卖淫看作是提供服务得到回报,允许少女通过性得到钱的态度,使得从事这种行业的人的负罪感荡然无存。民意调查显示,人们对此事的反应大多是“它并没有害着谁”、“我并不认为这有什么错”。
目前的教育体制首先受到质疑。教育的目的是培养有知识、智慧而有认同感的人的理想并没有实现,反而仅仅成了工具,“进入一个好学校,找到一个好工作”是不少人的口号。学校成了阶梯,在那里学生们感到巨大的压力,不停地告诫自己千万不能落后,而找不到一点舒服的感觉。研究表明,学校里的孩子抱怨紧张和疲劳的比率,日本要比其他国家高很多。专家们说,现在的教育制度,无助于个体适应丰富的人类生活,也无助于建设一个更美好的社会。
社会与学校之间链条的断裂,也成为问题的根源之一。当成人社会都陷入痛苦,当大公司也在裁员,当为一个好公司工作也并不是什么美好体验的时候,还将追求成功、追求胜出、追求为好公司工作的价值观强加在孩子们头上,难道不是一件很无谓的事情吗?
过去大学毕业,一般都能找到体面的工作。现在,一份固定的工作都是奢求,很多人只能打零工维持生计了。据外国新闻中心的石冢雅彦先生介绍,中学毕业生大概60—70%能升入大学,而今年的大学毕业生工作定下来的只有37%,中学毕业生的就业形势更加严峻。
在东京街头,在类似新宿、涩谷这样的喧嚣地带,即便是在很深的夜里,在光怪陆离的霓虹灯影里,也可常见三三两两留着奇怪的发式、穿着奇怪服饰、涂着黑唇绿眼的少男少女勾肩搭背,嬉笑而过,颇有“隔江犹唱后庭花”的意境,不知忧愁是何滋味。在谈到这些人的时候,石冢雅彦先生说:“是的,他们现在还没有感到痛苦,但将来——肯定会的。”
日本社会现在又进入了一个大的转型期。越来越严重的青少年犯罪等问题清楚地表明,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形成的、维持了半个世纪的教育和社会制度难以逃脱干系,是到了继明治维新、美国占领之后,进行第三次大手术是时候了。目前日本国内,除经济改革、政治改革以外,对教育进行改革的呼声也很高。这是否意味着,那些在失乐园里徘徊的迷途羔羊,有朝一日也能听到天国的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