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05年6月25日
地点:日本福岛县白河市 日本奥斯威辛和平博物馆
提问人:伊 茕 中日双语文学刊物『蓝·BLUE』编辑
回答人:山田正行
山田正行:日本群马县出生。1989年东京大学博士课程修了。曾经留学贝尔格莱德大学。现为大阪教育大学教授。日本奥斯威辛和平博物馆理事长。【NPO特定非营利组织】。
日文著作有:『通向希望之门――隽刻于心灵的奥斯威辛』、『奥斯威辛给我们留下了怎样的负面遗产』『自我思想教育史』『社会实践教育的展开』等多数。
被翻译成中文的有:『认同感与战争――关于战争期间中国云南省滇西地区的心理历史研究』【昆仑出版社】
1 ·日本奥斯威辛和平博物馆的历史
提问:请您谈谈日本奥斯威辛和平博物馆成立的历史与过程。
回答: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想有必要回顾日本战后历史以及为建设奥斯威辛和平博物馆的先驱者们的努力。
日本战败后站在反省侵略战争和殖民地统治的立场,在占领国美国的民主化政策的推进下,制定了永久放弃战争的和平主义宪法。但是不久美国转换了对日政策,这就是,美国不断加强对于从属于美国之下的日本的实质性军事力量,使得日本的和平主义宪法形骸化。
与此相对,六十年代反对日美安全保障条约的国民运动声势持续高涨,但是由于日美强有力的合作统治体制的封杀,运动最后以失败告终。“60年安保”时的首相正是东条英机内阁的商工大臣、甲级战犯岸介信。战后岸介信不仅被免除战争责任,而且获得政治复权。
在如此惯性的历史力学中,在民众运动的挫折中,另一种与大历史较量的小小的抗衡力学的搏力开始。这就是4名年轻人着手摸索新的反战和平活动形式,并开始广岛·奥斯威辛之间的和平徒步行进。
他们是日本山妙法寺的僧侣佐藤行通、东京大学的硕士生加藤佑三、商社职员山崎有宏、东京大学法学部学生梶村慎吾。他们在信仰上分别是佛教徒、无神论者、天主教徒、新教徒。这是一次超越宗教信条的和平徒步活动。他们于1962年2月6日从广岛出发,从神户坐货船到达新加坡、缅甸、印度、经过中东,于第二年即1963年1月27日到达奥斯威辛,并参加了奥斯威辛解放纪念仪式。他们在广岛·奥斯威辛之间的大部分地区(除去海路)大踏步地行走,一路沿途向世界33国的民众倾诉反战和平的愿望。这4名年轻人于1963年回国后,将奥斯威辛集中营牺牲者遗骨的土壤和毒气的空铁罐带回来,埋入广岛原爆供养塔。
关于这次“广岛-奥斯威辛和平徒步”的设想,佐藤曾经回忆说:“尽管日本国民开展了大规模的日美安全保障条约的改定反对运动,但是条约的改定还是因为‘自然承认’而生效。国会宣布‘自然承认’的当晚,我们几个人在国会议事堂前的台阶上一直默默地坐到天亮。大家感到从未有过的疲劳和寂寞像电流一样穿过全身。各种理论的论争、书籍的说教、高音喇叭的嘶喊、与权力面对面的抗争,已经足够了,我们必须从根底开始重新思考,必须寻找和探求持续的底层的方向。”
这4名青年一跨出日本的国门,就面临作为日本人不能回避的问题――既是“广岛”的被害者,又是侵略亚洲诸国的加害者。他们一到新加坡就参加了当地战争被害者遗骨的挖掘调查活动。1963年回国后,佐藤参加了三里塚反对成田机场建设运动,同时与广岛市民一道创设了广岛·奥斯威辛委员会。
这以后开始广岛·奥斯威辛委员会逐步展开了与波兰的交流和遗品巡回展活动。1971年-1972年。在广岛、长崎、横滨等十个城市巡回展览奥斯威辛牺牲者的遗品、绘画、照片。并由朝日新闻出版了『奥斯威辛展览』一书。1973年5月,在广岛的三滝寺建立了“奥斯威辛慰灵碑”。纪念碑上隽刻着:深刻反省渗透于我们每个人心灵深处的贪婪、泄愤、愚昧,敞开心扉、培育真心”。这个纪念碑现在被称为“奥斯威辛碑”。
“奥斯威辛” 【Auschwitz 】是纳粹德国根据德语改变的地名,后来成为“悲惨的大屠杀”的代名词。原波兰语称呼为“Oswiecim” ,由于广岛·奥斯威辛委员会的努力,波兰的Oswiecim镇与广岛的黑濑町缔结为姊妹城市。当初黑濑町准备建立遗品常设博物馆,1982年波兰的奥斯威辛博物馆以建立“分馆”为前提,将奥斯威辛的遗品144点永久地借给黑濑町。同年住在以色列的日本建筑师井上文胜甚至完成了博物馆的纸面设计。但尚在计划中的博物馆遭遇到有形无形的阻碍、忌讳、冷漠、嘲讽,计划中途流产,牺牲者的遗品一直装在箱子里被束之高阁,遭到日本国内有识之士的批评,甚至有人说不如还给波兰。这时一位叫做青木的日本人参与进来。
2·前博物馆长青木进遭遇画册『波兰孩子们眼中的战争』
提问:青木是一位怎样的人?为什么在众多的政党、组织、机关和派别纷纷要求保管奥斯威辛遗品的时候,波兰会信任一个个人呢?
回答:青木曾经是美术学校教师。从1978年起担任法国综合艺术杂志『GUNNAR 』亚洲版面负责人。这是一本当时在世界20个国家发行的领导设计和时装新潮流的季刊。青木还创立了自己的建筑广告设计公司。这个时代正是日本经济高度腾飞时期,青木游历欧洲,千金散尽。1983年,青木在波兰华沙邂逅一本画集,这本画家改变了他的命运,成为他人生的起点。这就是『波兰孩子眼中的战争』。
这本画册的起因是,纳粹侵略战争开始后,波兰一个地方小学校的老师们对孩子说,不论在怎样严酷的情况下,你们要用自己的眼睛纪录下日常生活。残酷的战争中,老师们全部牺牲了,但孩子们格守着老师临别遗言,将眼睛看到的写实真相用素描画下来并设法隐藏起来。当时不说画下纳粹的罪行,就是持有照相机或收音机都会遭到逮捕。1945年波兰的教育界知道孩子们冒着生命危险保存的素描故事后,立即开始了收集孩子们绘画的运动。但是由于战后极度的混乱状态中,多数宝贵的儿童绘画在运往华沙的途中遗失。1946年波兰教育部呼吁全国的小学生,用画纪录下眼睛看到的战争记忆,收集到6000幅儿童绘画,几百封作文,并将之分类保存,1983年国际儿童年时选择一部分出版成画文集。
这本画文集中有:『家被烧,我们被赶了出来』、『孩子们的强制劳动』、『我被党卫军官打得鼻青眼肿』、『妈妈的棺材』、『我们不能进餐馆吃饭』、『哥哥被枪杀了』、『奥斯威辛集中营的牢房』、『外婆哭瞎了眼睛』。『我们在手臂上被刻下编号』等等。青木看到这本画册,内心受到极大的震动,回到东京后,他着手将他的建筑广告公司卖掉,向家里宣布从此改变生活方式,并立即与保存儿童画的波兰现代史资料馆取得联系,向他们借出250幅儿童原画,在志愿者的帮助下,1986年一年中,自费在日本全国各地55个城镇举办了“波兰孩子们眼睛里的战争”原画巡回展览。参观人数达到55万。之后,又自费出版了画文集的日文版。封面是双眼蒙着黑布带的小男孩。战争,应该远离孩子们的眼睛啊。
1982年,原爆的受害者广岛从波兰奥斯威辛国家纪念馆借来了大量文物在日本展出,旨在通过实物诉说战争的悲惨,以未来与和平的名义,拒绝战争。但是展览会后奥斯威辛珍贵的文物并未得到妥善保管,招致物议。一些政党,各种机关、派别及民间爱好和平团体纷纷自告奋勇要求管理这批文物,但是波兰不希望“奥斯威辛”这个人类最悲惨的“负的名牌”为任何党派、任何利益、任何目的贴金,他们选择了青木先生。他不属于任何政党、机关、派别、团体,波兰通过“孩子们眼睛里的战争”原画巡回展览了解青木先生的为人。
从1988年—1999年,青木和他的志愿者们,在日本全国各地举行了一百多次主题为“镌刻于心灵的奥斯威辛”遗品巡回展,参观人数达近一百万人次。经过十年的构想与努力,经过20次挫折,2000年4月“日本奥斯威辛和平纪念馆”在栃木县盐谷市开馆。盐谷市虽然只是一个地方小镇,远离东京、大阪这样的大都会,但是两年中参观人数多达三万。
然而纪念馆的地皮原是青木一样的热心和平运动的“地主”奉献的,但是没有多久,“地主”经营破产,不得不出卖地权还债,青木和“日本奥斯维辛和平纪念馆”只好退出,四处转移,开展巡回展览“游击战”,
这是20次挫折中遭遇的最面临危机的一次。因为我们从已经呕心沥血建成的博物馆退出。
『每日新闻』和NHK报道博物馆的故事后,全国又有三十八位“地主”表示愿意提供土地,青木和他的志愿者们经过反复考察、考虑,终于选定位于日本东北地区的福岛县白河市作为新博物馆的建设地。就在青木先生为新馆建设资金奔走呼号时,他的癌症已进入晚期,他终于未能实现他最后的梦想。青木于2002年8月去世。新馆开馆于2003年4月。
3·右翼的破坏、回避本国的历史问题以及民众的冷漠。
提问:您提到的为建设常设博物馆遭到20次挫折,主要是哪些挫折?有无右翼的恐吓和破坏?
回答:我们遭受有形无形的各种阻碍、忌讳、冷漠等困难。比如说,有的热爱和平运动的人士本人愿意提供土地,但是他周围的邻居不愿意死人的博物馆和遗物就在自己身边,认为不吉利,说半夜起来会遇到鬼。建立博物馆,人来人往,妨碍他们的正常生活,失去安全感。日本社会存在一种肉眼看不见的暴力和地方保守排外主义。更多的人是冷漠,不关心,将我们这些人看作脱离“日本式社会常识”的“运动家”。在日本,“运动家”不是一个褒义名词。还有人说青木利用死人的名义集资,资金的去向不明等等。
我们曾经遭到右翼的恐吓。在巡回展览中,右翼打恐吓电话,用吊唁信纸写信给青木要他“早点去奥斯威辛的朋友中排队”。在山口县下关巡回展览的时候,一名年轻的右翼手持棍棒挤入会场,打伤了正在向参观者解说的志愿工作者。一种说法是青木先生深入虎穴,拜了右翼的“座山雕”,向他们解释和说明巡回展览的宗旨,通过“喝酒”私下解决了问题。据说连右翼都佩服青木的人格力量
我以为根本的原因,“奥斯威辛虽然是人类共同的负面遗产,但它集中表现的是“他国—别国—德国”纳粹法西斯的凶残、灭绝人性,被屠杀的不是中国人,而是遥远的波兰人,与日本本土无直接关系,因此右翼才肯放一码。试想,如果在日本建立南京大屠杀纪念馆、七三一细菌战受害者纪念馆呢?”
还有一次在山形县长井市的『德日文化交流会』上,长井市开始想在交流会上介绍我们的展览情况,但是德国方面说,既然这样,要求德日双方各自反省自己本国的历史,如果追究纳粹德国的大屠杀责任,那么日本在“大日本帝国时期”的责任呢?日方躲躲闪闪,回避了自身的历史认识问题。于是,原来预定在山形县的巡回展被突然中止。
4·传达“奥斯威辛”在日本具有怎样的意义?
提问:奥斯威辛在日本具有怎样的意义呢?它的悲惨和教训,对于日本人来说,是否是间接的呢?
回答:我不这么认为。第一:奥斯威辛问题具有普世性。参观过奥斯威辛和平博物馆的绝大多数日本人,通过奥斯威辛的悲惨,开始思考日本的侵略战争和战争责任。
第二:奥斯威辛和平博物馆的建立,清楚地表明了我们的态度:反对修改和平宪法第9条――日本永久放弃战争。
第三:在远离波兰的日本传达奥斯威辛的声音,客观地说明奥斯威辛是全人类共同的“负”的遗产,具有普遍性的价值。正是因为唯愿世界各国将广岛、长崎原爆的被害与牺牲永远铭刻于心,守护和平,我们作为日本人要努力在日本传达奥斯威辛的悲剧和思考悲剧的根源。
青木最初在日本举办“波兰孩子们眼中的战争”巡回展览时就有一个愿望,以此作为自己和日本反省侵略战争的“入口”,让日本民众进行自我教育。青木先生认为,“教育”一词本来的意义就是通过自我学习、自我思考,从而确定自由的、独立的自我意识,寻找自我与社会、集体、国家之间的位置和距离。如果单靠国家自上而下灌输“官制教育”,只能培养出被操纵的机器人,被宣传机器轻易蛊惑、煽动的奴隶。军国主义狂潮下的日本国民正是这种“教育”的牺牲品,因此民间博物馆十分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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