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日本人，却正是眼界未开的时节。

像朱之瑜这样一个在大明朝几乎没有名头的普通知识分子，居然一去日本就成为了先进思想的渊薮。藩士甚至大名们纷纷就教于他，其弟子中最著名的，乃是德川家康的孙子，水户藩主德川光国。

光国大人花了一年时间派心腹三顾茅庐，才将朱之瑜从长崎请到江户，为他讲学（江户幕府有一个该死的“参觐交待”制度，大名们是不能随便出江户城乱跑的。所以光国大人虽然求知若渴，却也只好请先生上门了）。

于是这个本是来求援的落魄说客，就这样成为了日本人的老师。他在生命的最后十余年时间里，把一腔恢复故国的热忱，转换成了为东瀛列岛移风易俗的理由。

朱之瑜大概是这样一种心态：虽然故国已经沦亡于狄夷之手，但至少我还可以在日本的土地上，将那些古老文明的种子保留下来吧？

他也确实做到了。

三百多年来杀伐不已的日本，居然从此变为一个极讲礼仪的国家。来自大明朝的阳明心学遍地发芽，就连生活在两个多世纪后的东乡平八郎元帅，还总随身带着颗“一生低首拜阳明”的印章呢！

日本人对这位朱老师相当的尊敬，不敢直呼其名，而讳称为“舜水先生”。舜水，就是朱老师故乡的河流，他至死也没有忘记自己的祖国在哪里。

在临死前，朱老师为自己做了一口最结实的棺材。

这个倔强的老头子有一个梦想，那就是在“逆虏败亡后”，他一定要回到自己的祖国——不管那是多少代人以后。

既然身后要远涉东海鲸波，棺材就不能不结实，他虽然平生简朴，但这个钱无论如何是不能省的。

在八十三岁那年，他满怀悲愤地死掉了。

那一年是西历的1682年，此刻朱老师的朋友与敌人都已经不在了——多尔衮已经死了三十二年，顺治皇帝也已经死了二十一年，就连吴三桂都因为反清失败挂了四、五年了。

而年轻一代呢，康熙已经当了二十一年皇帝；韦小宝正带着他的七个老婆在通吃岛上掷骰子；而韦爵爷的情敌延平郡王郑克塽，也马上就要归顺大清朝……看起来，他们都活得很不错。

就这样，当这些大忠大义，大奸大恶们都死掉的时候，天下就太平了——不过老太爷们的影响还远没有结束，因为他们还留下了一个让人热血澎湃的古老任务，那就叫做“反清复明”！

虽然我们如今看来，这实在是个非常之无厘头的恶作剧。

算到如今，朱之瑜这个死心眼的书呆子已经死去三百来年了。就是他心中念念不忘的满州“逆虏”，也已经败亡了将近一个世纪。然而，却始终没有人想过要把他接回来：因为他的故国压根儿就不记得他，但日本人却又不肯拿他当外国人。所以他倔强的魂灵至今仍然游荡在异国的土地上，虽然水户有他的铜像，年年都不缺祭祀，但我们应该知道——这个浙江余姚人，他终究是不曾瞑目的。

朱之瑜要反对的，乃是“中国”的敌人，它的名字就叫做“大清朝”。所以他传授给日本人的，除了中国的礼仪和思想而外，还有“中国”的仇恨——这个大题目，就叫做“尊王攘夷”。

这虽然让我们非常之拎不清，但至少在他的时代里，这一切看起来并不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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