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天,我同时听到关于野岛刚先生(以下略去敬称“先生”二字)的两条消息:一是他从工作了24年的《朝日新闻》辞职了,他从此可以作为独立作家,自由地写自己想写的东西;二是他的新书《被误解的日本人》通过上海三联书店在中国出版。在这之前,野岛刚在中国出版过的两本书:《两个故宫的离合》与《谜一样的清明上河图》,都得到相当的好评。
与主要讲述和考证中国历史文化的前两本书不同,《被误解的日本人》是过去二年时间里,野岛刚对于日本的社会现象、生活日常、国民性,以及历史文化等各方面的记录、剖析与思考的一本文集。
作为整本文集的开场白,在首篇《被中国人误解的日本人》一文中,野岛刚写:
“中日间误解的种子实在太多。何况,相比花了一千五百年潜心研究中国的日本人,中国人对日本的观察不过短短百年,误解之多也是必然。”
野岛刚在书中写的这句话,让我想起美国出生的日本研究学者唐纳德·金先生曾经的一次演讲,主题是《海外的日本研究》。在这篇演讲中,唐纳德先生说:“海外(这儿主要指欧美等国家)的日本研究,大体上只有四百来年。而朝鲜与中国,虽然和日本有数千年交往,但是,朝鲜人和中国人都没想过要研究日本。虽然有人学日语,且中国的历代史书上,都必定有与日本相关的记载,但是,那些记载,几百年不变,而且都是中国人自己一言堂式的记录,几乎没有使用过日本的资料记载。”因此,唐纳德·金先生说:“可以认为没有真正的日本研究。”
今年94岁的唐纳德·金先生是日本研究大家,哥伦比亚大学名誉教授,被誉为日本文学与日本文化研究第一人。1938年唐纳德16岁时,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哥伦比亚大学,并碰巧与一位祖籍广东的李姓中国学生邻座,因为跟李同学的交好,令唐纳德对中国文化产生兴趣,甚至还跟着李同学一起学习过一段时间中文。
正因为唐纳德对中国文化表现出兴趣,所以,不久之后他便被他另外的朋友拉去学了日文。始于对中国文化的兴趣,唐纳德最终走上了日本研究之路——现在看来,这是个非常奇怪的理由。但对于当时的美国人或欧洲人而言,这却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因为如果要了解中国的历史文化,首先一定要学好日语。唐纳德说:“理由是当时的美国人已经知道了:日本学者非常优秀。对于中国的历史与文学,美国人认为日本学者比中国学者的研究做得更好。所以,如果想在美国研究中国,无论如何也必须学好日语,必须阅读日本人写的东西。”
因此,当时在哥伦比亚大学上日语二年级的唐纳德,拿到的一本名为《Elementary Japanese for college students》(大学生日本语基础)的教科书,完全是一本以日文阅读为主、无关日语会话的教科书。既然学习日语的目的,就是为了看懂日本人写的中国研究资料,所以日语会话也就完全没有必要,只要能看懂日语就可以了——这是当时美国人的想法。这种想法自然反应出当时的美国也同样有轻视日本文化之嫌,但也从中折射出日本人在中国研究上所下的功夫。而事实上,从过去到现在,一直有一拨又一拨的日本人,在前赴后继地潜心研究中国。中国古代的传统文化自不必说,就是现代,虽然中国的社会构造或某种流行趋势,并不吸引普通日本市民或是日本年轻人,但是这也并不妨碍研究中国的日本学者们对于中国的政治经济、城乡社会等各方面的持续关注,并因此汇聚整理出丰富的、且从未断层的中国研究资料。甚至可以肯定地说这么一句话:不仅仅是过去,就是未来中国人想要寻找现代中国的完整历史,依旧要借助于当下日本学者们的中国研究。
而中国,过去对于日本基本是没有任何研究兴趣的。所以,历史上虽然有日本向中国派遣了“遣隋使”“遣唐使”,去中国进行现场学习现场调研,但中国派遣到日本的人,都并非现场调研学习,而是去送货上门——去日本传播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这仍然是为日本人提供第一手研究资料。所以,通常所说“中日两国文化交流源远流长”之类的话,是非常不确切的。正确的说法,是“中国向日本单向输出文化源远流长”。这种单方面的文化输出,拔高了中国人面对日本人时的视线。从古至今,即使是个没念多少书的中国人,说起日本都会开口闭口来几句“小日本”——虽然日本在全球范围内来说,并不算一个小国,但中国人从上至下对于日本有一种俯视感,且即使近现代中日两国间的文化输出流向早已经逆转,但中国人这种俯视日本的姿态却从未改变。
资料图:遣隋使行程路线图
这一点,看看当下中国媒体对于日本的报道也可一目了然。虽然在新闻报道里,常常会看到中国游客感叹日本的干净、赞赏日本人的细节服务、匠人精神,甚至中国企业为发誓要开发出世界一流的电饭煲、煮出世界上最好吃的饭,还会由政府官员上门去邀请日本一家街头食堂的煮饭仙人……如此种种,不能不说现在的中国已经相当放下身段,在认真挖掘日本的好,要努力向曾经的学生学习;但另一方面,中国人尽管早已丢光了自己的文化传统,但却依旧能够对被自己早已抛弃的事物深感自豪:
说起日本的樱花:过去曾经是“我们的!我们的!!”——那是起源于中国的;
说起日本的茶道:过去也曾经是“我们的!我们的!!”——那也是起源于中国的;
说起日本的汉字:从过去到现在,那更是“我们的!我们的!!”——没有中国的汉字,“小日本”现在都还没有自己的文字呢!说起来真是“好自豪”;
甚至中国的文人们来了日本,去京都和奈良看了看,回国就热泪盈眶写文章“在日本看到了唐朝”——中国人面对日本时的优越感,还真是充满悲壮:明明看到的是日本人的京都与奈良好吗!但中国人偏偏要“梦回唐朝”。潜意识里,依旧认为那也是“我们的!我们的!!”。
这种所有的“曾经是我们的我们的”的优越意识,是造成中日文化隔阂、中日认识误区的根源。例如说:
日本的樱花虽然源于中国,但现如今在日本潮水一般漫天遍野的,是江户时代日本人重新嫁接培植的“染井吉野樱”,是典型的日本人工樱花,与发源地的樱花全无血缘关系;
而日本的茶,虽然源于中国,但“茶道”二字的由来,却是源自日本土生土长的“神道”与“武士道”。中国人虽然可以说“茶源于中国”,但却不可以说“茶道源于中国”。因为即使在千利休的时代,日日精进地追求“禅茶一味”,也都还没有“茶道”的说法;
至于说日本的汉字,不错,日本人使用的汉字是源自中国的,但是,有多少中国人知道:现代中国人使用的现代中文词汇,有多少是源自日本人的“和制汉语”?当下网络上流行的“职场、达人、人气、攻略”这类词,都是现代从日本流行文化中引入到中国的“和制汉语”;更不用说日本明治这一段“和制汉语”大量产生的时期了。包括天天在喊的“为人民服务”的“人民”二字,也是由日本学者福沢諭吉从“people”翻译而成的;至于“共和”二字,则是江户末期的汉学家大槻盤渓依据“西周共和”的历史,译自荷兰语“republiek”。亚洲后来出现“人民共和国”甚至“社会主义”之类的现象,且不说思想上的传播,单是词汇上的贡献,日本人也功不可没。
资料图:和制汉语
因此,当现代随着中日两国在文化地位上的逆转,在经历了漫长的“日本研究冷”之后,现在的中国终于兴起了“日本研究热”。但对于当下的这种“日本研究热”,野岛刚在书中直言不讳地予以了批判,说:
“如今,中国的街头巷尾的确也充斥着不少有关日本人的书籍或论著。但这些文字并非出自于对希望深入理解日本这一整体的好奇心,而是期待着挖掘一个‘奇特的日本’、‘不可思议的日本’、‘超乎想象的日本’。这算是东方主义视角在亚洲的一种变形。”
而对于这种“变形”的日本研究热,野岛刚认为:“可以溯源至文化上的歧视观念。换言之,中国人的深层意识里还是觉得‘日本固然有值得学习之处,但到底不多’。”因此,尽管“中国人从不避讳对‘日本的科学技术’的肯定和尊敬,也常常表示要学习日本。但至于日本人的文化或思想,向日本人学习的姿态还是有所欠缺的”。
而要消除这种“变形”的日本研究热,最根本的还是要首先消除中国人对于日本的认识误区。虽然历史上日本曾经向中国学习,但是在上千年的岁月洗礼中,古代中国传入日本的传统文化,早已经脱离中国血缘,成为日本人自己的文化传统,并伴随“和制汉语”一起,开始反哺现代中国。现代中国对于现代日本,在文化上甚至思想上,早已失去俯视的优势。当然,中国对于日本,固然不必仰视,但起码应该抛弃一些莫名其妙的优越感,与日本能够互相平视。日本不是大中华文化的支流,而是独立存在于世的另一体系的和文化。就如野岛刚在书中所言:
“日本和中国都有‘同文同种’一词,可虽然日语里也有汉字,但是搭配着原创的平假名文字一起使用,不能算同文。如果同种指民族概念的话,那么用同种形容两国人也不准确。汉民族与大和民族,从其发展的历史到DNA,都是完全不同的民族。”
因此,野岛刚在书中给愿意理解日本的中国人提出建议:以“原本日中两国就有很大差异”为前提开始思考。
不过,野岛刚也在书中提醒:“希望中国人能有一个心理准备,理解日本的道路远比想象的更漫长。”因为尽管现在的中国,有许多人从各种角度写作了不少出色的“日本论”,但从积累程度来看,还是远比不上日本人的“中国论”深厚。更何况中国人的日本研究曾经一度近于空白,完全断层。在这份空白与断层未能彻底得到弥补之前,中国人看日本,难免要出现偏差与失误。要消除这种偏差与失误,需要有愿意致力于中日文化交流的日本人的积极配合——例如日本作家野岛刚,以及他对日本人进行自我剖析的《被误解的日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