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 石力铭:打不开的魔盒——日本核武装论的前世今生(上)
近日来,随着朝鲜半岛局势的恶化,朝鲜导弹两度穿越日本领空,日本国内支持日本开发并保有核武器的声音再度甚嚣尘上。这一论调通常被称为日本核武装论,即围绕日本是否应该成为有核国家这一问题而产生的诸多议论。目前为止,日本是人类历史上唯一一个遭受过原子弹打击的国家,对于核武器的恐惧已经成为日本民族记忆中挥之不去的梦魇。
惨痛的战争记忆一直都是日本民间反战思潮的触点,也是许多拥有战争记忆的日本人反对核武器的现实依据。不过在右翼保守势力一边,对核武的恐惧同样成为他们炒作日本拥核论的工具,美其名曰安全保障。简单回顾日本核武装论的历史脉络,其实我们会发现,日本同核武器的历史纠葛远非广岛和长崎那么简单。
广岛(左)和长崎(右)核爆的蘑菇云图/科学人
弓与火枪的死寂:胎死腹中的核武研发
日本首次接触到核武概念的时间并不算晚。早在1937年11月,日本物理学家和随笔作家中谷宇吉郎就在《东京朝日》新闻上发表了一篇名为《弓与火枪》的短文,简要介绍了利用核裂变开发武器可能带来的巨大破坏性,并在文章中谈到,为了人类,希望利用核能开发武器的那一天不要来到。不过中谷宇吉郎并不是核物理方面的专家,而是一位致力于低温科学研究的物理学家,因其成功制造了日本历史上第一次人工降雪,故被誉为“雪博士”。
在八年后的1945年,日本战败后不到一个月,“雪博士”再度发表了一篇名为《原子爆弹杂话》的文章,其中简要回顾了过去几年各国在战争中研究开发核武器的历程,并再度谈及核武器可能带来的巨大破坏性,在文章末尾,中谷又一次强调自己不改反对核武的初衷。
中谷宇吉郎可能是日本历史上第一个向公众科普原子武器的巨大杀伤力,并主张反核武的科学家。然而战争中的世界和日本都没有沿着中谷的期望行进。1938年,物理学家奥托哈恩和莉泽·迈特那发现并解释了核裂变现象,证明了通过核裂变获取巨大能量的可能性,为核武器的制造提供了理论依据。
1940年4月,日本陆军航空技术研究所所长安田武雄中将命令部下铃木辰三郎调查研制核武器的可能性。碰巧同年七月,日本量子物理学先驱仁科芳雄在英国《自然》杂志上发表了一篇关于核裂变生成物的论文。铃木辰三郎最终得到了东京大学的物理学者嵯峨根辽吉的建议,两个月后向安田中将提出报告,明言原子弹制造确实可能。安田武雄随即向包括时任陆军大臣的东条英机在内的军部高层提议开发原子弹,并向各大学、研究机构和相关企业发布铃木的报告。次年五月陆军航空技术研究所正式委托日本理化学研究所研究铀裂变武器研发的可能性,六月理研正式接手这项研究,并意图让时任主任研究员的仁科芳雄主导这项研究。军方还从仁科的姓氏中抽出一部分,将这项研究命名为ニ号研究(ニ为日语片假名,并非汉字二)
领导这项研究的日本物理学家仁科芳雄是当时日本量子物理学领域的先驱。仁科芳雄曾留学欧洲,1928年回到日本,加入当时的日本理化学研究所,1930年获得东京大学理学博士,次年组建自己的研究室,专门从事量子理论、原子核、X射线等方面研究。仁科在1939年至1940年间发现了铀237同位素,将日本的铀分裂研究推到了世界的前沿(很讽刺的是仁科的研究成果在当时世界物理学界几乎家喻户晓,但是在日本却鲜为人知),这为后来日本的核武研发奠定了理论基础。
有一种说法是仁科芳雄直接建议安田中将研制核武器,不过这一说法似乎没有充足依据,因为仁科本人深知当时美日科技实力的差距,因而反对太平洋战争。2006年,理化学研究所的官方杂志《理研新闻》的一篇文章披露了1941年日本核武研究立项的细节。其中提到1941年4月,当时的理研所长曾找仁科谈过一次话,当时仁科表示拒绝接受这项研究。
至于后来仁科为何又改变态度接手这项研究,仁科本人并没有留下任何解释。据后人推测,可能有两种解释,一是仁科当时并不能肯定核裂变连锁反应会产生爆炸还是能够作为能源利用,从而建造原子炉,并且仁科也将两种可能性报告给军方,军方考虑到日本能源贫乏的现状,给予仁科两者皆可的答复,仁科觉得这一研究可能具有和平利用的意义;二是仁科可能意图借此推进日本的基础科研,仁科自己也曾表示:“即便是战争时期也要推动基础研究,如果到战争结束时只是做一些无聊的研究,那就是日本的耻辱。”无论当时仁科芳雄是以什么目的投入这项研究的,核武研究展开的几年是日本距离打开核武魔盒最近的时期。
1943年5月理研提出一份旨在证明铀分裂武器可行的报告。根据铃木辰三郎的会议,这份报告之所以拖沓了两年才完成,主要原因是战争前期的胜利让军方意识不到开发原子武器的必要性。当时已经升任航空本部长的安田中将接到报告后,立即命令推进相关研究,并且航空本部一改往日通过航空技术研究所委托外部机构进行专项研究的管理,由本部直接负责这项研究,而且在整个二战期间,这也是唯一一件由航空本部直接负责的研究项目。于是,就在美国曼哈顿计划开始翌年,日本版的核武研制工作正式启动。至1944年3月,理研已经开始铀浓缩实验了。不过1944年底开始,美军轰炸机展开日本本土空袭行动,理研机构的研究设施成了美军的重点“关照”对象。1945年4月,理研遭到美军燃烧弹空袭,实验设备全部烧毁。虽然仁科之前就建议在大阪大学设置新的实验设备,不过这项工作直到战争结束都没有完成,尚未完工的实验设备被分解抛弃在附近的河流中。
除了美军的空袭,真正阻挡住日本核武研发进程的问题是原料的缺乏。由于勘探技术的限制,当时日本方面尚不知晓分布在冈山县和鸟取县的铀矿矿脉。自1944年开始,日本便在朝鲜半岛、满洲、蒙古和新疆等地开展探矿行动,当时收效甚微。1945年日本陆军决定在福岛县开矿尝试采掘金属铀,并发动矿区附近的石川中学学生勤工俭学协助开矿,不过采掘出的原石含铀量极低,并不勘用。
同时,日本海军还试图从中国上海的黑市中获得二氧化铀。并且由于当时纳粹德国仍然控制着位于捷克的铀矿,日本尝试从德国获得铀元素。而纳粹德国也派遣了U-234号潜艇试图通过秘密运输方式向日本提供二氧化铀,但是潜艇在途中就接到了德国战败投降的消息,便直接向盟军舰队投降了。无论通过哪种方式,日本都无法获得达到核裂变临界点的足量铀元素,最终1945年5月,铃木辰三郎绝望地宣布研究终止。
除了陆军主导的二号研究之外,日本海军也在中途岛惨败后,以京都大学为依托,开展了自己的核武器研究项目,称为“F研究”。1945年7月,海军亦终止“F研究”,至此日本核武研制工作全部胎死腹中。虽然日本陆海军一向不和,但是参与两个项目的日本科学家之间却相处融洽,并且给予对方充分的肯定。两项研发工作几乎调动了日本物理学界的全部精英,连诺贝尔奖得主汤川秀树都参与到了海军“F研究”中。其中的很多人在战后都参与了废核运动,不过这些科学家对于自己参与的日本核武研发工作却始终三缄其口。
中途岛战役图/空中网
1945年日本战败后,联合国军最高司令部破坏了日本所有核武相关实验设备,并没收了所有器材原料。1947年1月,远东委员会决议禁止日本原子能研究,在占领结束之前,日本将要开启的核武魔盒被彻底封印。
暧昧的和平:不安分的核武牌
二战后,日本确立战后和平体制,原则上永久性放弃开发和保有包括原子弹和氢弹在内的核武器。不过另一方面日本也在积极响应1953年美国总统艾森豪威尔提出的和平利用原子能的提议。对于日本而言,开发核能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作为孤悬汪洋的岛国,日本严重依赖海上能源生命线。1954年,日本设立原子力研究所,编制战后第一部原子力预算。以此为开端,多家日本大学及民间企业开始建造原子炉,再度展开以原子能发电为主要目的的核技术研究。同时为了实现核燃料的循环再利用,日本还在战后积极推进快中子反应堆、高级热中子反应堆和核燃料处理厂等设施的开发,由此日本保有了大量作为原料的乏核燃料。在无核国家中,日本的核技术研发走得足够远,也是距离核武器最近的国家。
1955年,日本通过《原子力基本法》,将核能开发和使用纳入法律管制框架,其中规定核能的研究、开发及使用仅限于和平目的。在日本与核燃料提供国签订双边原子能协定时,通常也会附带义务条款,一旦日本利用核燃料开发核武器,则要求日本必须归还核燃料。日本一直都是国际原子能机构的重点审查对象,驻日本的检察官人数多达200人,为世界最多。直到2004年国际原子能机构认定日本没有将核能转入军事用途的可能,才撤走半数检察官。
不过即便日本三番五次申明自己和平利用核能的立场,并通过一系列法律约束和制度规范约束本国的核能研发与使用,似乎也不能让日本获得被侵略国乃至世界的信任。在核武魔盒面前,战后的日本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暧昧”地探讨一次日本是否有必要持有核武器。
日本广岛和平纪念馆图/中日经济交流网
据传早在1957年,岸信介就任日本首相不久之后,就以非正式的形式向美国方面表示如果形势紧迫,日本将会进行核武装。岸信介的露骨态度让美国大受刺激,遂强化日美安保体制。不过并没有充足的证据佐证这一传闻。但是从岸信介政府的一系列表现来看,认定岸内阁内部完全不存在日本核武装的声音似乎也不那么令人信服。毕竟岸信介当政时推动的两项重要工作就是自主防卫和自主外交。
其实早在1955年,时任日本外相重光葵访美时,就曾向美国提起过修改日本安保体制的建议,要求美日平等邦交,美军退出日本,不过遭到美国断然拒绝。当时作为随行人员的岸信介深受刺激。日后岸信介执政时依然力主推动日本防卫自主化,不过为了消除美国对日本可能要脱离美国阵营的怀疑,岸信介只能曲线救国,修改旧《日美安保条约》中的一些不平等内容,确立了日美合作共同保障日本安全,和日本应随国力恢复逐渐增强防卫能力等内容。
对美关系之外,岸内阁则确立了“联合国中心主义”、“坚持亚洲一员的立场”和“与自由主义国家协调一致”的外交三原则。非常值得玩味的是,当时的日本试图在联合国呼吁对核试验问题采取积极态度,批判英美搞水下核试验,然而遭到了英美的强烈反对。似乎和自主开发核武器比起来,要求核大国放弃核武器对日本而言更加不现实。不过岸信介却借此实现了日本的道德再武装,反核立场和和平主义让日本获得了标榜国际道义的机会。
1960年,池田勇人就任日本首相。这位新首相在日本核武装问题上更显得蠢蠢欲动。在1961年11月美国国务卿拉斯克访日期间,池田首相就曾向美国国务卿透露,内阁中有日本核武装的论调。令据《中曾根康弘讲述的战后日本外交》一书披露,在当时的自民党总务会宴会上,池田首相曾意味深长地对中曾根说:“中曾根君,果然日本不持有核武器是不行的。”据中曾根自己的描述,这可能是池田首相酒后吐真言,当时首相的心境和其他人是类似的,日本这个国家,实力不济,前途未卜,总是依赖他国肯定是不好的。不过日后中曾根在核问题上却转变立场。
1964年佐藤荣作接替池田勇人就任日本首相。在日本拥核问题的探讨上,佐藤首相则干脆把池田的酒后真言付诸实践。1964年12月,佐藤首相引用英国首相威尔逊的话对当时美国驻日大使埃温德赖孝和表示:“别人有核,自己也要有,这是常识。”到了60年代后半段,佐藤政府又极为秘密地探讨了日本拥核的可能性。负责这项调查的是当时内阁调查室的一个外围组织“民主主义研究会”。调查结果结成了两本小册子《日本核政策相关研究(一)——创设独立核战力的技术、组织、财政可能性》与《日本核政策相关研究(二)——独立核战力的战略性、外向性、政治性诸问题》。
不过这项调查的结论却是日本核武装将在国际政治上带来诸多损失,安全保障上的效果也会明显减弱。1999年,日本右翼杂志《SAPIO》专门采访了这项调查的负责人之一蜡山道雄。采访中蜡山详细透露了调查结果。从技术上讲,日本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都具有制造核武器的潜在能力,毕竟制造核武器系只需要大学理工专业本科生程度的相关知识,只要具备原料就能造出来。当时要形成具有威慑能力的核战力,至少需要两个步骤,即核武器的实验和保存配置。
当时中美苏都在自己国内的沙漠中进行核试验,英国则在澳大利亚的沙漠中进行实验,法国在撒哈拉沙漠中进行实验,大国通过核试验向世界宣告核武的存在并形成威慑能力。但是日本在1963年就部分批准了停止核试验的条约,除水中和地下以外其它核试验都不能进行。在离岛进行地下核试验还可能引起地壳变动。另外日本国土狭长,像中美那样在国土上分散配置核武器是很困难的,也没有可以抗击核打击的地下洞库。在政治方面,蜡山则表示如果日本开发核武器,美国将对日本抱有强烈怀疑态度,质疑日本走上军国主义老路,为了维系东亚平衡将会支持中国抑制日本,并且其它有核国家都会将日本视为假想敌,日本的安全形势将陷入四面楚歌的恶劣局面。最后蜡山强调,这种反核论不是和平主义的情绪化产物,是冷静的现实主义考量。
之后佐藤内阁的一系列表现似乎也印证了这次核武装调查的影响。1967年12月,佐藤首相在众议院预算委员会上强调了“不保有、不制造、不扩散”的无核三原则。1970年在第三次佐藤内阁中担任防卫厅长官的中曾根康弘同样也申明了无核三原则。不过再度令人玩味的是2010年NHK制作了一部名为《追求核的日本》的纪录片,NHK专门采访了日本前外务事务次官村田良平,在村田去世前的一个月,他向NHK透露了日本政府尝试保有核武的内幕,并表示“在日本的最高利益遭受威胁的紧急情况下,保有核武器的选项并不是被完全排除的。”
在1969年《核不扩散条约》签署之后,日本外务省邀请西德外交部相关人员访问箱根,探讨拥核的可能性。虽然在2010年日本政府否认这次会谈谈及了核武问题,但是据西德方面的证词,并不能完全排除会谈中提及核问题的可能性。尽管在台面上,日本政府始终保持无核立场,但是背后日本政府对核武装做出的各种尝试当时却是不为人知的。
70年代公开在公众面前鼓吹日本拥核的始作俑者可能要追溯到石原慎太郎了。1971年,时任参议院议员的石原慎太郎在“尼克松震撼”的背景下表示:“没有核武器,日本的外交将会变得贫弱,并丧失发言权。”石原慎太郎的言论随即登上《朝日新闻》。当时尼克松闪电访华以及美元黄金脱钩的政策,让日本国内对美不信任的声音甚嚣尘上。而2014年美国公开了一份1974年有关对日政策的机密文件,文件中时任美国国务卿的基辛格记录下了对日本是否核武装的疑虑。美日之间的互相怀疑让日本核武装论获得了更大的市场。
石原慎太郎图/中国广播网
1973年3月,田中角荣首相在参议院预算委员会上表示,在达成正当自卫目的的限度内保有核武器并不违反宪法,这是政府一直以来的态度。可以说为日本核武装论开脱了一条法律解释中的灰色地带。2005年英国政府公开的一份机密文件中又透露了另一件事,1975年,日本科学技术厅原子力担当课长向英国大使透露,日本能在三个月内制造出核武器。这一消息引发了英国政府极大的震动。而且这可能也是各种版本日本三月拥核说的源头。
更有意思的是,2002年自民党前党首小泽一郎在福冈的一次演讲中提到,他曾跟中国共产党方面的人员开玩笑说,制造核弹很简单,日本核电站储藏的钚能够造几千枚核弹,在军备竞争方面日本不会输,如果这样你们怎么办呢?这可能是中国互联网上流传的日本强大核潜力说的源头。
1978年福田赳夫首相还曾一度表明如果日本推出《核不扩散条约》,将不会承担条约的一切义务,在自卫范围内持有核武器并不违宪。不过日后日本政府多次表示,会根据宪法98条遵守日本缔结的国际法规的条款履行《核不扩散条约》各项义务,并坚持无核三原则。即便如此,依然有日本首相或高官不时透露日本的核潜力,或者暧昧表示日本没有完全放弃核武装。
1991年,宫泽喜一在就任首相前表示,对于日本来说,核武装在技术上是可能的,财政方面也没有苦难。2002年5月,时任官房副长官的安倍晋三在早稻田大学的一次演讲中再度提及,不超过自卫的范畴,无论是核武器还是常规武器,日本持有都不违宪。同年,官房长官福田康夫和石原慎太郎都表达了必要状态下,日本必须拥核的言论。2005年大前研一在接受韩国媒体采访时表示,日本制造核武的可能性很大,日本拥有可以改造为导弹的火箭技术,有50吨以上的钚储量,可以制造2000枚左右的核弹。
不过,9成日本人反对日本核武装,但是随着北朝鲜核问题的恶化,舆论可能会改变。虽然在2006年安倍第一次组阁后,立刻改口支持无核三原则,但是当时自民党政务调查会会长中川昭一在媒体面前表示,北朝鲜拥核和欧美不一样,这种脑回路理解不了的国家一旦公开表示持有核武器,必须要彻底遏制,而办法就是拥核……虽然后来麻生太郎和安倍轮流出来给中川洗地,但是中川的言论似乎才是很多日本政客内心的真实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