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来源:全景视觉)
近藤大介/文 8月12日为了纪念中日和平友好条约40周年,我去了一趟北京。在过去的30年里,我一直在思考三个方面的事情:祖国日本、与我有着不解之缘的中国以及中日关系。
现如今,北京已经成为了超越东京的大都市。但是,也许是常年往返于东京和北京的缘故,我已经对北京的喧嚣渐渐失去了兴趣。就像多年前为了逃避东京的喧嚣而来到北京一样,现在的我会为了逃避北京的喧嚣而选择去绿植环绕的郊外。
这次,我去了司马台长城。北京的郊外,有几所万里长城的遗迹。其中最著名的是八达岭,我喜欢的是慕田峪。但有的北京朋友说司马台长城更美丽,所以这次去了一躺。
乘车从北京市区出发,沿京承高速公路向北行驶一个半小时左右,到达了位于密云区的古北水镇。下车之后,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一番中华民国时期的古色苍然的街景。和上海郊外的周庄、杭州郊外的乌镇等不同,古北水镇是兴建于2010年以后的“山寨建筑”。在43万平方米的土地上大兴工事,纵观全球,恐怕只有中国人才有这种“大手笔”。事实上,古北水镇确实吸引了大批的中国游客,但是对于这个山寨建筑,我实在提不起太多的兴趣。在水镇入口处的一家新开的“星巴克”买了一杯咖啡,我就直奔司马台长城。然后在一个长城近在眼前却人迹罕至的地方,找了一个长凳坐下来,悠闲地看了一整天书。
我看的是我在北京大学留学期间买的《中国哲学史》。这本书是我的大前辈、原北大哲学系教授冯友兰(1895-1990)于民国24年(即1935年)经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名著。举头即可仰望长城,低头即可一边品咖啡一边读“芝生之作”,在我看来,人生最幸福的时光莫过于此。
中国古典哲学的伟大性自不待言。而在各流派中,就个人而言,我觉得《老子》的伟大胜于《孔子》。正如冯友兰教授所说的那样,“《老子》以为宇宙间事物之变化,于其中可发现通则”。关于“宇宙起源于146亿年前的一次量子涨落(又称:宇宙大爆炸)”一说直到20世纪才被物理学家所证实,而中国的《老子》早在公元前就对此有过很多阐述,比如“有物混成,先天地主”(第25章),“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第40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第42章)等等。换句话说,《老子》在2000多年前就准确地阐述了宇宙、人以及宇宙与人的关系。在我看来,《老子》才是中国人引以为豪的古典哲学的最高杰作!
然而,与中国一海相隔的日本以及与中国接壤的朝鲜从中国学到的不是《老子》的“道”,而是《孔子》的“儒”。与《老子》不同,《孔子》主要阐述的是为人处世之术。具体来说就是执政者应该如何治世,平民百姓应该如何出人头地。对于日本和朝鲜这样的小国而言,《孔子》无异于“教科书式”的存在。所以,时至今日“儒学教育”依然在朝鲜半岛和日本非常普及。
据史料记载,中华文明是从日本的“弥生时代”渐渐传入日本。在日本,弥生时代的起始时间众说纷纭,一部分史学家称“始于公元前10世纪”,一部分史学家称“始于公元前5世纪”。不过,无论是哪个起始时间,日本史学家们都一致认为,当时中国大陆发生了战乱,一些阔绰的中国人或朝鲜人为了避难,乘船来到了日本,从而将水稻农耕正式教给了日本人。所以,后世出土的弥生时代的文物,无论是陶器还是青铜器、铁器,做工都非常考究。
那么,在中华文明传入之前,“原始日本”是怎样一番景象呢?据说,那是一个由只会“掘穴而居”、从猿类略微进化了一点的“原始人”组成的世界。根据日本的年代表,那时的日本处于“绳纹时代”(因陶器外面的绳样的花纹而得名),即始于公元前11000年左右,止于弥生时代的1万年左右的漫长时代。
20世纪末,伴随着绳纹时代历史遗迹的不断被发掘,日本学界兴起了一场对原始日本社会(绳纹时代)再评价的运动。在此之前,日本共有约900件被确定为“国宝”的美术工艺品。1995年,长野县茅野市棚畑遗址出土了一件高约27厘米的绳纹时代的人形陶偶。由于具有孕妇“小乳头、大肚子、肥臀”的典型特征,这个陶偶被日本人称作“绳纹女神”,并成为了首个制作于绳纹时代的日本国宝。在那之后,一共6件绳纹时代的文物被确定为国宝。
最近,位于东京上野的国立博物馆正在举办以“对绳纹时代的原始日本再评价”为主旨的特别展览会,名为“绳纹——一万年间美的萌动”。从北京回到东京之后,我就一头扎进了这间博物馆,一呆就是一整天。
观展的时候,我感到十分惭愧,作为一个日本人,我竟然不知道远古时期的日本有如此的文明存在。当然,与伟大的中华文明相比较,我将眼前所见的这些称作“文明”可能有些不知深浅。不过,这些陶器和陶偶确实包含着“人类的跃动”。
比如,展品中有很多制作于绳纹时代全盛时期(公元前3000年左右-公元前2000年左右)的陶器,壶口的位置有多个大小不等的相连凸起,让人自然而然地联想起熊熊的火焰,因此得名“火焰式陶器”。
看到这些火焰式陶器,我就不禁在想,绳纹时代的日本人为什么会制作这么多造型奇特的陶器呢?经过一番思索,我想到了两个可能的答案。其一,出于对火的敬畏。研究表明,绳纹时代延续一万多年的原因有两个,一是冰河期结束,气候变暖;二是火的发现,以及烹饪革命的兴起。所以,绳纹时代的日本人会在现在被称作“锅”的陶器的上部,加上象征着火焰的形状。
其二,出于对天的敬畏。中国人发明的汉字“大”,形象地表现了一个人双手双脚张开的样子。在“大”的基础上再加上象征着“上空”的一横,就变成了“天”。所以,我猜想绳纹时代的日本人也许是一边想象着自己死后在天空飞翔的样子,一边制作出了这款陶器。据推测,绳纹时代的日本人的平均寿命只有35岁左右。所以,这些制作陶器的青年人应该会经常意识到死亡的存在。
对于绳纹时代的日本人仿照人和动物制成的陶偶,以及蕴藏其中的天衣无缝的想象力,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些陶偶的脸和身体,时而呈圆形,时而呈三角形,就像是在绳纹时代有很多外星人来到日本,人们照着它们的样子写生一样。如果从当代绘画的视角来评价的话,这俨然就是一个毕加索的绘画世界。总而言之,就是包含着一种天马行空、自由自在,又赏心悦目的跃动感。
在绳纹时代,日本还没有文字、哲学,但却真实地存在着“老子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