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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易研究局出品——如何更快乐
你快乐吗?如何才能做一个快乐的人?金钱和快乐一定成正比吗?快乐的影响因素有哪些?网易研究局邀请长期从事快乐研究的全球知名华裔经济学家、复旦大学经济学院特聘讲座教授、澳大利亚社会科学院院士黄有光解读快乐的秘密。
NO.031 日本经济停滞,为何国民却更加快乐?
日本从1990年到现在的三十年的经济停滞,在中国,很多人认为罪魁祸首是1985年美国与日本等国签订的《广场协议》,使日元升值。真的是这样吗?
上海财经大学经济系余智(2018)教授论证,“《广场协议》不是美国针对日本的‘阴谋’或打压,日本过去20多年的经济低迷是《广场协议》之外的其他原因造成的;《广场协议》既是合理的,也对签署各国包括日本有显著的积极作用”。
余教授说,“尽管中国有很多人认为《广场协议》及其所带来的日元升值,是日本后来经济长期低迷的原因,但日本国内主流观点并不这么认为。理由是:第一,《广场协议》的签署国,除了美国、日本以外还有三个,但签约后只有日本出现严重经济停滞,而英、法、德没有;第二,《广场协议》导致的日元对美元大幅升值(1985年至1987年期间升值幅度超过50%),并未造成日本金融市场动荡与经济停滞,而日本经济停滞发生于1990年之后,与日元升值没有必然联系。”日本的停滞,主要是由于开始时过分的扩张政策导致股市与楼市泡沫,而后来的强力的紧缩政策刺破泡沫。
余教授也指出,“1991年,日本人均GDP已达2.87万美元,高于美国的2.44万美元,已跻身一流发达国家行列。经济体量大了以后,增长速度会自然放慢,这是很多国家都存在的现象,包括美国等发达国家与中国这样的发展中国家”。这也是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的前任Winsemius讲座教授林崇椰的乌龟-飞马-大象论,还没有起飞的国家像乌龟一样低速爬行,起飞后像飞马快速奔腾,发展后像大象一样慢行。
除了余教授的上述正确结论,我们还可以补充几点。
第一,部分由于日元的升值,使日本人能够以低价购买外国的物品与资产,不但提高人民的消费水平,也大量增加日本的海外资产的拥有量。
第二,日本的经济停滞,是根据国内生产总值GDP而言,gross domestic product;如果根据国民生产总值GNP,gross national product,则经济增长率比较高一些,因为GDP没有包括日本人在外国的净收入,而由于上述第一点的原因,日本人有很多海外净收入,使日本的GNP大于其GDP。
第三,日本的经济停滞,一个重要原因是日本是全世界平均寿命最长的国家【中国香港地区的平均寿命,比日本的还长一些】。因此,日本人口老化很严重,很多人已经退休,没有工作收入。然而,他们,或负责支付他们的养老金的机构,在本国或海外有相当多的资产,因此,他们生活并没有问题。不需要高速增长,也没有经济问题。
第四,在1990年之前,当日本经济是在高速增长的几十年时期,日本人民的快乐水平,在国际比较中,是和韩国一起“敬陪末座”的(Cummins 1998)。但是,在经济停滞的时期,日本人民的快乐水平却快速增加到接近平均的水平(Diener 2000),然后又继续增加到超过平均的水平(Leigh & Wolfers 2006); 今年的《世界快乐报告》World Happiness Report 2020上的排名,日本已经在153个国家中排名第62。
我们现在要进一步讨论,为何日本经济停滞,而人民的快乐水平却增加呢?
一个可能的重要原因是,在日本经济快速发展的岁月,人们工作时间很长,而太长的工作时间会减少快乐 ,是相当可靠的结论(见如Yamashita 2016, Lee et al. 2020, Noda 2020)。日本经济停滞之后,平均每个有工作的人的工作时间,几乎每年都显著减少。这应该是人们快乐增加的一个重要因素。
太长的工作时间增加疲劳与压力,而这又导致一些不健康的行为,包括抽烟、酗酒,以及睡眠不足、闲暇不足等,也减少与家人朋友共处的时间,这些进一步导致疾病与意外的增加,当然大大减少快乐。自我评价的健康水平在每个国家都和快乐水平有强大的正相关(Yamashita 2016,第265与270页;Lam & Liu 2014)。
日本工作时间很长,有社会与文化的原因(Ono 2018)。有学者说过,“欧洲人工作为了生活;美国人生活为了工作”(Okulicz-Kozaryn 2011, 第225页)。 在这方面来说,日本与其他东亚国家,比美国还更美国。韩国的工作时间比日本长得更多。睡眠时间则日本和韩国一样是OECD国家中最短的,比最长的法国,每天足足少一个小时。经济停滞后,工作时间的减少,主要原因到底是工作需要的减少,还是人们偏好的改变呢?是不是以前日本人拼命工作,赚很多钱,但快乐水平却不高。后来他们觉悟了,减少工作时间,使快乐增加呢?这是一个可以做博士论文的课题。
除了足够的闲暇时间,闲暇的质量也很重要。 对快乐有正关联的闲暇活动包括:读书、听音乐、学有用的技能、和亲戚朋友在一起等(Wang & Wong 2011)。
日本人民快乐增加的另外一个因素是刚才已经提到的人口老化。 我们以前的一篇文章,已经讨论了年龄与快乐的关系,说过,如果不考虑最后去世前几年的快乐下降,多数人的快乐与年龄的关系曲线是U形的,儿童时期很快乐,青少年时快乐开始下降,到青中年时期快乐比较低,之后显著增加,尤其是在60岁耳顺之后,增加很多。人口老化 (Ziomek 2017),耳顺人口比例增加,有助于平均快乐的提高。
还有一个因素,经济停滞,避免经济高速增长而带来的环境破坏,这是否也是日本人民快乐增加的原因呢?
我们刚才已经解释了,日本的经济停滞,并不是日元升值造成的。不过,如果真的是日元升值造成的,那么,经济停滞后,人民快乐反而增加,是否反而不必怪罪日元升值,反而应该感谢日元的升值呢?
其实,一个国家的货币的价值或汇率水平,像一个企业的产品的价格一样,订得太高,卖不出去;订得太低,不能弥补成本,多卖多亏本。要增加企业的利润,产品的价格必须适中。同样的,一个国家的币值太高,很难出口,没有足够的外汇来买进口,减少参加国际贸易的利益;币值太低,等于贱卖本国花人力、资源,甚至污染环境而生产出来的货物,也是多出口,多亏本。因此,币值要适中。如果需要贬值,不必害怕贬值;如果有条件升值,也不必害怕升值。
我记得以前学生时代时,认为欧美国家币值高,是帝国主义者操控各国币值,使他们能够以低价购买落后国家的东西。现在,反而是很多人认为美国等,为了本身的利益,要让中国的币值增值。这不是很有讽刺性吗?
我们以前讨论了为何经济发展,人们快乐没有显著增加,这次,我们讨论了为何日本经济停滞,人民快乐反而增加。这些情形,让我们怀疑,用GDP为主要的国家成功指标,是否是过时了呢 ?应该用什么另外的指标来取代呢?读者们,在我们下次文章讨论这问题之前,你们有什么想法呢?
文献
余智:<中国不应误读《广场协议》而影响中美谈判>,《联合早报》,2018年10月12日.
CUMMINS, Robert A. (1998). The secondapproximation to an international standard for life satisfaction. Social Indicators Research, 43:307–3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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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E, K.J., CHO, S., KIM,E.K. et al. (2020). DoMore Leisure Time and Leisure Repertoire Make Us Happier? An Investigation ofthe Curvilinear Relationships. Journal of Happiness Studies 21(5): 1727–1747.https://doi.org/10.1007/s10902-019-00153-3.
LEIGH, A., &WOLFERS, J. (2006). Happiness and the human development index: Australia is nota paradox. Australian Economic Review, 39(2), 176-184.
NODA, H. (2020). Work–lifebalance and life satisfaction in OECD countries: A cross-sectional analysis. Journalof Happiness Studies, 21, 1325–1348.https://doi.org/10.1007/s10902-019-00131-9.
OKULICZ-KOZARYN, Adam (2011). Europeans work tolive and Americans live to work (who is happy to work more: Americans orEuropeans?). Journal of Happiness Studies, 12(2), 225-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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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IOMEK, Katherine (2017). A country in crisis: The changing demographics of Japan. Laurier UndergraduateJournal of the Arts,4(1): 33-46.
黄有光简介:
Monash大学荣休教授、复旦大学经济学院特聘讲座教授、澳大利亚社会科学院院士、牛津大学Global Priorities Institute咨询委员。
1942年出生于马来西亚。1966年获新加坡南洋大学(Nanyang Technological University)经济学学士学位,1971年获悉尼大学经济学博士学位。1974年至1985年在澳大利亚Monash大学任副教授(Reader),1985-2012年任讲座教授(personal chair), 2013年后成为终身荣誉教授(Emeritus Professor)。于1980年被选为澳大利亚社会科学院院士,于1986年被选入Who’s Who in Economics: A Biographical Dictionary of Major Economists 1700-1986的十名澳大利亚学者与全球十名华裔学者之一, 于2007年获得澳大利亚经济学会最高荣誉—杰出学者(Distinguished Fellow)。受邀请于2018年到牛津大学作第一届Atkinson Memorial Lectu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