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田洋次,这个曾经拍出“黄昏般疲惫的武士”的导演,此次带着木村拓哉扮演的盲武士来参加上海的电影嘉年华。据说山田抵沪的第一句话就是指责,指责电影节主办方译错了片名。在他看来,所谓“一分”指的是武士的底线操守,不能从日本海报上直接抠下汉字做中国译名。
从“尊严”到“一分”,这显然是一个有趣的误读。然而更有趣的问题则在于,影片中的主角又是否真正意义上是“武士”呢?导演在片中锱铢必较,他花在精致画面和音响配器上的功夫要远远多过对武士职分内涵的思索。最后他把武士片拍成了一部通俗化的爱情肥皂剧。当武士爱上女人并暴露出脆弱柔情的时候,这“一分”已经烟消云散。正所谓“坚硬如水”,脱去了武士坚硬的铠甲之后,一个平凡者内心的爱情究竟有多么真实而柔软!
在传统武士道的价值系统中,武士可以有妻子甚至拥有无数的情人,但不能爱她们,起码不能表现出爱意,否则就会招致同辈的讪笑。人类学家Ruth Benedict在《菊与刀》中曾经讲到,返乡的日本人与妻子重逢,却不能喜形于色,他只会弦外有音地说:“我高兴是因为见到了父母,见到了富士山。”对于武士来说,唯一的职分就是效忠主人,只要为了主人和名誉,妻子家庭随时可以丢掉。取材于日本人心目中最崇高的“四十七武士故事”的《忠臣藏》,为报藩主之仇,武士们或者休掉妻子不致连累她,或者把妹妹送给仇家作小妾以刺探情报,更有甚者竟然把妻子卖入花街柳巷,以此募集复仇的行动资金!
而在山田的故事里,落魄武士三村新之函为了宠爱妻子而向对手宣战,拼力一击后又能保全自我,最终落得夫妻团圆。支撑三村新之函的不仅是尊严和仇恨,而且还有长久的隐忍与等待,他在长久的寂寞中耐心等待最后致命出击的那一刻。电影海报上有一双小鸟静静地站在武士刀把上,很容易让人想起日本历史上著名的鸟鸣之争,而在鸟鸣背后潜藏了武士道精神曲折而微妙的时代变化。
面对杜鹃鸟,织田信长说“鸟不鸣,杀了你”,言辞间充满战场上的杀伐戾气;丰臣秀吉的反应则是“鸟不鸣让你鸣”,那是弄权者狡猾的韬略;唯有德川家康低吟“鸟不鸣,等你鸣”,是那种“一鸟不鸣,云埋老树”的恬淡与清寂。而在山田的影片中却偷换了鸟之于武士的意义,两只红嘴相思鸟,象征着盲武士和妻子,分则全死,合则两活。不伦不类的添加看似拙劣,其实却包隐了更为深晦的修正武士形象的良苦用心。
1875年,也就是明治维新的第五年,日本发布了废刀令,送走了武士作为"无偿地获得一生恩宠、低廉的国防、男子汉的情操和英雄事业的保姆"的光辉时代,然而武士道早已内化成为日本民族精神核心中的不死鸟,正如新渡户稻造在声名远扬的《武士道》中所说的那样,“如果在他的皮肤上划上一道伤痕来看的话,伤痕下就会出现一个武士的影子”。这种精神支撑了一个民族的集体道德体系,即便在一部通俗剧情片中,我们依然能够看到它不甘没落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