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照宇，九州大学国际关系专攻

10月3日，日本东京工业大学科学家大隈良典荣获2016年度诺贝尔医学奖，成为日本历史上第二十五位诺奖得主。近现代以来，日本作为中国无法避开的参照物，关于日本获奖的消息以及“诺奖计划与文部科学省的奇迹“诸如此类的话题一时间在国内引起广泛热议就显得一点都不足为奇。然而就在不远的去年，几则关于日本国立大学“废文科运动”的报道同样吸引了不少读者的眼球，而国人对于文部科学省这种“短视政策”的口诛笔伐一点不比如今获得的赞誉要少。与这两项高等教育政策相比，一项可能改变日本未来国运甚至使日本变成“普通国家”的教育政策却没有在国内得到应有的关注——日本英语教育“大跃进”。

一、英语教育改革的背景是什么？

无论在中国还是在海外，对于但凡有过与日本人用英语交流经历的人来说，有过愉快体验的人可能寥寥无几，绝大多数人都忍不住要吐槽日本人那奇怪的英语口音，甚至连日本人自己都无法忍受自己噩梦般的发音。日本人尴尬的英语交流能力与日本对西方文化接受程度与吸收速度之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因为英语交流能力的问题，日本前首相大平正芳、丰田总裁丰田章男都曾经差点因此酿成大错。正因为如此，在日本社会如果外国人英语足够好的话，显然会比日语流利的外国人获得更多的赞许与羡慕。然而碍于日本社会整体英语水平不高的现实，对于只通晓英语的洋大人来说，在日本生活上可能又要遇到更大的挑战。冷战以降，在美国主导的新一轮全球化浪潮下，日本经济却经历了“失去的二十年”，人口老龄化以及晚婚少子化等问题日益凸显，国内市场也因此长期处于通货紧缩，市场越来越狭小。在此背景下，这就要求有更多的日本企业特别是中小企业拥有一批兼备全球视野与能力的”古罗巴路（接近日本国际化单词的发音global）人才”。未来是英语的时代，只会日语将被淘汰”这样的论调在日本屡见不鲜。因此，具备良好的英语能力自然就成了日本企业走向世界的必要而非充分条件。作为坚定拥抱新自由主义的日本首相安倍晋三，2012年在其第二任期内开始推行了一场试图将全民卷入”英语化”（全球化）浪潮中的教育改革。

二、什么是英语教育的“大跃进”？

2013年12月，日本文部科学省发布《应对全球化的英语教育改革实施计划》。通揽此次教育改革方案，有几下几点比较值得关注。

1、实现英语教育早期化。根据大纲计划，最快从2018年开始从小学三年级阶段展开外语相关的教学活动，五年级开始将英语列为正式教学科目。每周开设三节英语课，没有课的情况下利用午休时间开展15分钟的英语角用于发音练习等。

2、初中阶段创设全英语教学环境。所谓全英语教学环境就是所有授课内容均有日语讲解，同时为了尽量增加使用英语的机会，课堂上实现全英语教学的同时，课堂上原则上禁止说日语。

3、加快推进大学的英语化教育。大学作为产业竞争力的核心，应当加快大学的英语化教育进程，争取利用十年时间实现一半以上的大学课程英语化。同时，以进入全球大学一百强为目标，拟于2014年度开始实施《超级全球化大学创建支援》事业。同时，文部科学省将根据英语授课所占比例给予相应资金支持。

从日本教育改革计划纲要来看，日本政府对于提高英语能力、搭上”全球化班车”的决心可见一斑。 毋庸置疑，英语作为世界上使用范围最广的语言，在可以预见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无论是在国际经贸往来还是国际学术交流中，英语仍将被视作第一选择。而作为文化载体的语言，英语世界所包含的信息与知识量也是目前其他语言所望尘莫及的。然而仔细审视日本文部科学省这此次英语教育改革的内容时，难免让人对急速转向的教育政策产生些许疑虑与担忧。面对如此激进的改革政策，不仅让人发出这样的疑问，过早的全面英语化教学是否会动摇日语的国语地位？两种语言并行的社会是否会将日本社会带入撕裂的泥潭？作为立国之本，百年大计的教育政策发生如此的转向是将带出日本“失去的时代”，实现”二次开国”，还是将日本带入平庸,逐步”菲律宾化”？

三、全盘”英语化”会带来哪些影响？

此次全球化、英语化政策推进的背后隐藏的逻辑是：全球化大一统局面将作为人类历史发展的必然，以及全球化=英语化=时代进步的线性史观。然而简要回顾下历史就知道这种时代观是如此的荒谬。中世纪时期，拉丁语的独占地位相比今天英语则有过之而不及，然而掌握”终极真理”的拉丁语最终却没能完成“世界语言大一统的重任”，而人类能够走出中世纪迈向新一轮繁荣的重要原因之一恰恰是因为拉丁语霸权被打破，在诸如笛卡尔、斯宾诺莎等一批思想家的努力与引领下，普通民众本地语言思考能力的显著提高所造就的。反观日本明治维新时期，著名思想家森有礼甚至提出过更为激进的“废日语论”。与此相对，日本明治维新的成功靠的并非是全盘西化，而是通过福泽谕吉等一批有识之士的推动，力保日语主体地位的同时，积极引进与翻译西方先进科学技术与思想，进而迅速将其本土化，让更多的普通民众有机会“开眼看世界”。也正是因为此，如今汉语中诸如经济，哲学，物理等近代才有的词汇都是来自日语的原因。

1、 “英语化‘’导致日本人对本国文化自信的丧失

对于全盘“英语化”最重要的长远影响可能就是日本人将变得不自信，甚至自卑。成长在“英语第一，日语低下” 的社会思潮之下的日本青少年一代，难免会产生一种低人一等的落魄感。而当他们面临高考填报志愿时，可能选择大学的标准也要把是否有英语授课当做首要参考。作为近代以来少有的没有被殖民过的国家之一，日本看似断臂自救的政策，实则是要将日本带入全球化殖民地的深渊。此外，众所周知，日语作为世界上最优美以及柔和的语言之一，但凡有过日语学习经历的人来说都或多或少受到过这种感染，有过日本生活经历的外国人回国时经常被说成“越来越像日本人”。而隐藏在语言背后的是一种思考方式与创造力。相比英语作为官方语言、交流能力更强的澳大利亚，南非以及牙买加等国，日本战后取得的成绩则更加辉煌。而全盘”英语化”之后，日语的主体性必将遭到破坏进而导致创造力的步步沦丧，届时亚洲可能会多一个菲律宾，少个日本。

2、 日本民众贫富差距扩大，社会撕裂风险加剧

是否选择学习英语或者其他外语本应该是个人的权利，然而经历这一波运动式的改革之后，个人选择的空间将变得越来越狭小，日本社会也将分为“会英语者‘’与“英语不能者”两个相互间彼此孤立的群体。正如过往殖民地所经历过的一样，熟稔宗主国语言的群体坐拥大把就业机会，享受着高薪与福利，而只掌握“本地土语”的底层民众只能从事相对低端的工种。由于所谓社会的上层精英拥有精湛的全球化语言—英语，完全可以直接进行外文阅读，而这些标榜全球化无国籍的“精英们”对社会连带感还剩多少也值得怀疑。与此同时，随着全盘英语化的推动，愿意从事翻译工作的人势也将减少，缺乏对外部最前端知识了解的底层人民将面对一个越来越陌生的世界，随之没落的就是议政话语权的丧失。语言作为最重要的社会纽带，一旦被肆意撕扯破坏，对社会的破坏力将是无穷尽的。“英语化”可能并非如肉食者所想的那样带来一个更加开放的日本，与其相反的是这个社会可能会变得更加闭塞。

四、“英语化”背后的真正推手是谁？

这场自上而下改革背后的重要推手来自日本财界。作为日本最大经济团体的日本经济团体联合会（经团联）一直享有”经济界的总统辖”的赞誉。前不久韩国正式决定加入TPP谈判的消息就是由经联团会长榊原定征之口传递的，其影响力可见一斑。从2000年开始，以经连团为代表的日本财界团体就拿出“全球化人才计划”向日本政府施压。2013年，另一个有着重要影响力的经济团体经济童友会更是提出了更为激进的改革措施，为了更好的与国际接轨着手将托福考试列为大学入学考试必考科目。同时，英语教育改革也被财界看作是配合TPP谈判的重要举措之一。不难看出，此次教育改革并非以日本青少年的幸福、日本社会的长治久安以及日本学术与文化振兴为出发点考虑，而是彻头彻尾标榜新自由主义的日本财界的一种商业行为。从小学教育到高等教育，创造一个彻头彻尾的开放教育市场，从教育超市中走出来的所谓实用人才可以无缝的对接到全球化的浪潮中，成为财界喜欢的古罗巴路人才。面对英国脱欧，特朗普崛起等这些全球化主导国家陆续退场的同时，日本却作为后来者孜孜不倦的走在全球化的风口浪尖，争做“历史最后一人”。

小结：当下的日本将立国之本的教育政策当成了财界的工具，种下了一粒愚民教育的种子，当这颗种子开始慢慢发酵成长时，将来会给整个日本社会带来怎样的影响目前还不得而知。然而正如梁启超在《论幼学》中所提到的，人生百年，立于幼学。面对可能遭到破坏的日本教育体系，丧失母语思考能力、对社会整体缺乏责任感的一代日本人，在几十年之后，还能延续如今的“诺贝尔奇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