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祖德半子胜杉内雅男

《中国围棋回眸》系列连载，回顾新中国围棋发展历程中的种种，每周三更新。

（一） 1963年的北海公园，陈祖德“半子千斤”

“绝艺如君天下少，闲人似我世间无。别后竹窗风雪夜，一灯明暗覆吴图。”

写下这首诗的，是晚唐才子杜牧，诗名叫做《重送绝句》，送的，是当时的棋坛大国手王逢。十里扬州，三生杜牧，昔年酒旗歌影风流无双的少年郎，大概绝难想到，千年前棋盘黑白中映衬的微末情绪，竟然会在此时此刻，依旧被那么多人记起。

其实，在这首诗之外，杜牧写给王逢的，还有另一首七言。诗的结句是这样子的，“浮生七十更万日，与子期于局上销”。檐雨萧萧里的深情厚谊，于今读来，也觉得温柔熨帖。能把一生的时光，抛掷在这场世界上最难的智力游戏上，本身，就是可遇不可求的幸福吧。

他们做到了么？史书和诗句里，都没有了记载，只是这样的句子，却和黑白棋子一起，从岁月的滚滚风尘里被一代代人的唇齿笔墨存留下，吟唱到今天。

围棋自古就是中国人的风雅之事

围棋，是中国先贤们送给后人最重要的礼物之一。一代代风流雅士、将相帝王，于纹枰两端落座，将才情流泻于纵横棋盘。高卧南阳的诸葛孔明，借村夫之口唱出的“苍天如圆盖，大地似棋局。世人黑白分，往来争荣辱。”音律悠扬里蕴藏的古人对天地人事的理解，也不过就在这三尺纹枰之间。两千年时光悠然，百年世事三更梦，万里江山一局棋。

时光漫漶无言，太久远的日子，已经散落在了泛黄纸页间。倒不如就从这浅近处说起，看看中国围棋从衰落一路走来的沧桑痕迹。六十年不过一甲子，于棋坛，却已经是五代棋手的生涯，此刻回看，那些曾经风华正茂的身影，都在一天天翻过的日历里老去，却永远在照片和文字，在我们的记忆和情感里，灿烂如昨。

常青树杉内雅男九段

2015年1月15日，日本第40届棋圣战预选赛，95岁的杉内雅男九段执白半目击败了出生于1994年的外柳是闻初段，创造了最年长的职业棋手胜利记录。这位曾经和坂田荣男，高川格，吴清源们同台竞技的大师，依旧活跃在职业赛场上，证明着曾经那个属于日本围棋的荣耀时代，并未彻底离我们远去。只是，回首处，故人长绝，当这位如今棋坛年岁最长的老人想起曾经在自己悠长职业生涯里出现过的千百敌手，或许会发现，那些曾经并肩站在世界围棋之巅的同龄人们，大多都化作了史书里冰冷的名字。故人故事，皆付流水，却总有些日子在从那往后每个人的心里重重划下痕迹，我们把那样的日子视为节点，而把创造出这些日子的名字，看做传奇。

当时光长河溯回到1963年，那一年里，高川格和坂田荣男又一次在本因坊决赛里相遇，林海峰第一次进入名人战的循环圈，十岁的曹薰铉漂洋过海前往日本，那些注定在当时和后世光耀棋坛的名字，各自行走在属于自己的道路上。而就在这一年的九月，应中国围棋协会的邀请，日本棋院和关西棋院联合派出棋手代表团访华，代表团的团长，正是当时已经在日本棋坛声誉颇隆，两次获得本因坊挑战权的杉内雅男。

日本强九段来到中国，并不是第一次，只是，上一次这样的经历，带给中国棋坛的，是意料之中的连续失败。1960年，第一次中日围棋友谊赛，日本棋坛派出的，是包括了桥本宇太郎，坂田荣男两位强九段在内的超级阵容。面对中国老一辈棋手，在日本大量头衔战中淬炼出的强豪们宛若秋风扫落叶，2胜1和26负1未终局，这样的战绩堪称碾压，仅仅取胜的两局，对手分别是时年已经72岁的濑越宪作老先生和濑川良雄七段，在面对两位日本九段时，中国棋手颗粒无收。仿佛是摸清楚了中国棋坛的现状，第二年来到中国的日本代表团，实力大大缩水，不仅没有一位九段，还包括了一位女棋手伊藤友惠五段和两位业余棋手，“业余本因坊”菊池次郎和“业余十杰战”冠军安藤英雄。可是，就是这样的阵容，却带给了中国棋坛更多的警醒与耻辱。54岁的伊藤友惠八战全胜，安藤英雄还仿照着去年的刺刀坂田，在对阵时边起身闲逛，边拿下了三连胜。

起身闲逛的那几局里，安藤英雄的对手，是个不过17岁的翩翩少年。这个少年人后来在自己的回忆录里记载，“安藤在比赛中的漫步对我的自尊心是莫大的刺伤，不过归根结底，还是自己水平低”，同时，连败三场的少年棋手也暗暗发誓，下一场一定要击败对手，并且，“如果连安藤都赢不了，又怎能想象击败比他强的菊池，以及比他们强得多的曲八段、坂田九段和桥本九段？”立下这个誓言的，正是陈祖德。彼时里尚未弱冠的他，已经是那时中国棋坛最值得期待的年轻棋手，少年成名，为国出战，见证的，却是伊藤友惠的威风八面和安藤英雄的漫不经心，将此视为“国耻”的陈祖德，无疑，是等待着自己的成长和真正去击败日本九段的一天的。

年轻时代的陈祖德

还好，这一天，陈祖德没有等太久，中国棋手和中国棋迷们，也没有等太久。

在1962年中国围棋代表团第一次东渡日本后，1963年，杉内雅男的到来，给了中国棋手又一次在神州大陆上迎战日本强九段的机会。而此刻已然19岁，经历了全国大赛和在日本比赛淬炼的陈祖德，也迎来了自己围棋生涯的辉煌巅峰期。连胜田冈敬一、村上文祥、桑原宗久三位日本棋手后，1963年9月27日，北海公园悦心殿内，陈祖德终于坐在了杉内雅男九段的面前。这是中国当时的最强者向着日本强九段发起的冲击，沉寂了太久的中国围棋，正准备借着这一战，向着世界传递归来的讯息。

受先，半子，这样的胜负，从现在看当然并不让人满意，但在那时，却是重若千斤。陈祖德轻轻吐出的“一目”和杉内雅男凝神细思后说出的“我输了”，犹若迅雷疾风，狂飙在输棋已经输了太久的中国棋坛。日本九段不可战胜的神话终结在这一刻，而中国围棋重新复苏的号角，也正在这一刻开始鸣响。

遗憾的是，十年浩劫，打断了陈祖德先生的巅峰期，也阻断了中国棋手们的继续成长。岁月倏忽，光阴荏苒，此刻，北海公园的树木依旧青葱，湖水也依旧清亮，欢声笑语的游人们，似乎并没有记得，五十多年前，就是在这里，完成了于中国围棋而言最重要的对局之一。2012年11月，陈先生因病辞世，而九十多岁的杉内雅男先生，依旧在棋盘前奋战不息。故人已老，逝水东流，只是，他们曾经的那一次相遇，却实实在在的，揭开了一段浩荡历史的步伐。

（谢天舒）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