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无论从历史、现实或是艺术角度来看,日本人都表现得比中国人更爱敦煌。借《敦煌》这部电影,他们不加掩饰地赞美敦煌,讴歌历史的瑰宝,又小心翼翼地触碰着微妙的民族关系,似有所指。”独立影评人木卫二在其新作《独立日:用电影延长三倍生命》中对改编自井上靖同名小说的日本电影《敦煌》进行了点评。在他看来,这部拍摄于中日蜜月期的电影除了是一部包裹了凄美爱情的古装历史大片之外,其中也充斥着大量对文字、文化和文明的讨论。以下为相关内容节选:
电影《敦煌》剧照
2015 年4 月15 日,傍晚,北京遭遇十三年来最严重的沙尘暴。北方的天空突然变成暗红色,大风提前宣告漫天沙尘的到来,杨柳脏絮更加肆意,无孔不入,空气中闻到呛鼻的沙子味—那是一种生机全无、痛苦绝望的味道。我走在新街口外大街上,赶去中国电影资料馆观看《迎春阁之风波》。
电影开始,背景是大西部,古装加动作,如同《龙门客栈》。踏进客栈的客人,总要在身上拍打几下。在电影院里似乎又可以闻到沙尘的味道。
这时候,我想起了《敦煌》。
《敦煌》拍摄于中日蜜月期的1988年,取景于敦煌,搭建了城池。这部电影慢慢消失在观众的记忆里,却一直留存在当地导游的解说词中。《敦煌》的价值和地位,不逊色于贝托鲁奇的《末代皇帝》。它们讲的都是国人自以为了如指掌,实际上却是大片大片空白的中国历史。
电影改编自井上靖的同名原著,好的地方是忠实于原著,枝干完全一样,没有任何调整,平铺直叙。就连讲述故事的节奏,俨然也是作家一笔一刀。自然而然,它坏的地方也在于这里,灰蒙蒙又慢悠悠的,就像沙漠的颜色一样单调,一切并不是奔着高潮大作战而去。井上靖的文字一直如是,它以风骨见长,没有辞藻华丽,也不太精于悬念设计。《敦煌》似乎也沿袭了这样的风格,反映在影像上就是朴实厚重,并无太多粉饰。这部电影有难得一见的古代战场设计,从阅兵到阵型,从冲锋到肉搏,从盔甲到武器,日本人表现出惊人的专业责任,绝不像港片那样,随随便便就一飞冲天,更没有张艺谋般的大红又大绿,个人取代真实。
井上靖小说《敦煌》中译本
井上靖的灵感,其实是来自于古卷上的一段文字:“伏愿龙天八部长为护助,城隍安泰,百姓康宁。次愿甘州小娘子,承此善因,不溺幽冥,现世业障,并皆消灭,获福无量,永充供养。”流沙万里,山河故人。这样一封无可考据的情书,在王朝覆灭和时间流逝中,铭记了人类永恒的爱情之美。所以,《敦煌》不仅是一部古装历史大片,它还包裹了一段凄美的爱情。没名没姓的甘州小娘子,叫汉人书生念念不忘。井上靖便塑造了一个赵行德,闯入北宋与西夏的历史纷争。神秘的回鹘公主,惊艳地出场,决绝地离去,令赵行德永生不忘。
赵行德历经了榜上无名,出走西夏,兵荒马乱中抄经转文。若以时间为计,与回鹘公主的相遇简直短暂到不值一提,脆弱到不堪一击——有如指间滑落的一捧黄沙,电影甚至没有一滴泪的煽情。只因赵行德一直是那个赵行德,他没有成为大英雄,而成了没有留在历史上的无名氏。但跟着他的命运轨迹摸索游行,我们窥见了流沙之下消逝的历史。
其他电影里,赵行德或应就此大彻大悟,遁入空门,另求解脱。如果这样拍摄,佐藤纯弥只会交出一部以敦煌为背景的感伤情节剧。保护回鹘公主失败后,赵行德很快承担了另一项更为艰巨的人生任务,保护经书。《敦煌》充斥了大量对文字、文化和文明的讨论,比如造字、识字、抄字,比如在那没名没姓的年头,不愿做一具没有名字的尸体。赵行德直接介入了西夏文字的影响传播,又参与了对敦煌文化典籍的保护。即便如此,他的命运依然只是流沙的玩物,不变的只有鸣沙山、月牙泉、莫高窟,还有那座沙漠中的敦煌城。
它既存在于历史想象当中,又穿越了时间,一直矗立至今。
李元昊说,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是我……他说对了,人们确实记住了他。然而,《敦煌》要写的并不是他,他只是一名配角,站在了赵行德的对立面。强硬派如他,在电影里却遭遇了愤怒而绝望的怒吼:杀!杀!杀李元昊!电影写的是失败者,柔弱的赵行德,抵抗不住命运的摆布。然而,他保持了崇高的道德精神和人性光芒,历经苦难,宛如孤独的星辰,深深吸引着昨日和今天的观众。
无论从历史、现实或是艺术角度来看,日本人都表现得比中国人更爱敦煌。借《敦煌》这部电影,他们不加掩饰地赞美敦煌,讴歌历史的瑰宝,又小心翼翼地触碰着微妙的民族关系,似有所指。尚年轻的佐藤浩市,饰演北宋书生赵行德,他有一口白森森的好牙,就像胡金铨电影的石隽,举手投足有古板的书生气,但更见文弱。饰演回鹘公主的中川安奈,后来很少出现在其他电影当中,但能以这样的方式留存在银幕上,似乎也是演员生命的无上恩赐。中川安奈和高仓健同在2014年去世,他们终结了中日蜜月期的那些日本影像记忆。
这一切,就是历史的沙尘暴,来了又去。湮灭了演员,覆盖了电影。
延伸阅读:《独立日:用电影延长三倍生命》,木卫二著,三联生活书店2016年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