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说,「经济」、「社会」、「哲学」、「人权」、「解放」、「主义」、「知识」、「教授」、「文化」……,这些词汇,是日本人创造出的,是不是会令许多以中文为母语的人跌破眼镜、摔倒在计算机前?实在很抱歉,不过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所以请各位网友先重新戴上眼镜,不戴眼镜的人也请您从椅子下爬起,再度坐到计算机前,听我娓娓道来吧。
清朝末期,尤其是鸦片战争以后,中国成为各列强的侵略对象,逐渐沦为半殖民地。一些忧国之士,如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等人,主张中国应该仿效日本的明治维新,发起戊戌变法。百日后,慈禧太后发动政变,幽禁光绪帝,捕杀谭嗣同等六人,通缉康有为、梁启超,罢免维新派官员等数十人,废除光绪帝颁布的新政诏令。结果,戊戌变法失败,康有为、梁启超逃亡日本。
到日本后,梁启超在横滨创办了报纸《清议报》与杂志《新民丛报》,一方面继续鼓吹维新运动,另一方面积极介绍日本的国情民风,并呼吁中国知识分子学习日语、勤读日文书。他创办的报纸与杂志中,频繁使用了一些中文没有的日制汉语。因为当时日本有繁多的外文翻译书,一些中国原本不存在的西洋思想主义词汇,早就让日本翻译家创造出来了。梁启超大量运用这些日制汉语,将新知识介绍回中国。
接着是留日热潮。一八九六年,第一批到日本的中国留学生仅有十三人,但是到一九零五年时,就骤增至八千人。据说,一八九六年至一九三七年中日战争爆发之间,总计有六万一千多个留日学生陆续到日本学习新知识,其中正式自学校毕业的不及一万两千人。这些留日学生,一旦习得日文后,马上动手翻译各种日文书,在中国刮起一股日文翻译书旋风。这些翻译书包括政治、经济、哲学、宗教、法律、历史、地理、产业、医学、军事、文学、艺术等,根据一九四五年的资料记载,那个时代,被翻成中文的日文书,多达二千六百种。
当时的留日学生,不但组成「翻译组织」,创办《译书汇编》、《游学译编》杂志,甚至组成「教科书译辑社」团体,将日本所有中学生教科书全部翻成中文。除了翻译日文书之外,留日学生所写的文章中,也都大量引用日制汉语。反正都是汉字,不须要重新翻成中文。
一九一九年「五四运动」以后,中国文坛出现许多留日派作家,主要人物有鲁迅、郭沫若、郁达夫、田汉、夏衍等。这些中国新文艺代表作家,也都积极在自己的文章中使用日制汉语。例如中国大文豪,也是中国新文艺的领导者----鲁迅,就强烈主张旧有的中文不够用,必须导入外来语。鲁迅所谓的「外来语」,正是日制汉语。他的文章,中国味道非常浓厚,但是仔细寻找,还是可以找到「万年笔(钢笔)、日伞(洋伞)、人力车、定刻、构想、直面、车掌、残念(遗憾)、夕方(傍晚)、丸、时计(时钟)、名所、写真」等日文。
对于大量日制汉语涌入中国这事,有人赞成,有人反对。梁启超是赞成派代表,另一个翻译大师严复是反对派代表。梁启超虽然是赞成派代表,但是有些词,起初他也是无法接受,例如「经济」、「社会」这两个词。严复主张中国古语中有「经世济民」这个语句,可是「经世济民」是整治世间、救济人民的意思,应当相当于「政治」,而非「经济」。于是,梁启超用「资生学」、「富国学」、「平准学」;严复用「计学」,各自取代了「经济」这个词。其它例子有:物理学----格致学、地质学----地学、矿物学----金石学、杂志----丛报、社会----人群、论理学----名学、原料----天产之物、功利主义----乐利主义……;前者是日制汉语,后者是当时的翻译中文。这两种词汇曾经共存了一段日子,结果是日制汉语取得最终胜利,梁启超也就不得不使用「经济」、「社会」、「哲学」等这些日制汉语了。
另外有一点很有趣,就是为了翻译日文书,当时的翻译家「基于」日文文法,也不得不创造出一些中文新词出来:基于、关于、对于、由于、认为、成为、视为……。就连毛泽东那篇著名的「实践论」论文,里面的词句,正是有四分之一是日制汉语。
其实以上这些由来,不要说是中国人了,日本人本身也罕得有人知道。我是因为时常使用中日、日中辞典,本来就稍微有所涉猎,后来详细搜集了这方面的资料,才知道现代中文中,大约有上千个左右的词汇,都是来自日文的。所以先前跌破眼镜的人,请不用哀叹,因为老实招来,我是第一个先跌破眼镜、并且摔得四脚朝天的人。
什么?这没什么好惊奇的,不值得摔到椅子下?好,那么再来一段:共产党、干部、指导、社会主义、市场、福祉、营业中、人权、特权、背景、化石、环境、艺术、医学、独占、交流、否定、肯定、假设、解放、供给、说明、方法、共同、阶级、公开、希望、法律、活动、命令、失踪、投资、抗议……;对不起,不写了,上千个词汇,又没稿费可以领,我白写这么多干嘛?
总而言之,我非常佩服战前的日本翻译家,他们真是伟大。反观现代的日本翻译家,明明是有旧有日制汉语可以替代的词,却偏偏硬要翻成音译平假名,以炫耀自己的外语知识,使得一些上了年纪的日本人,在报上读者栏中叹道:我越来越看不懂现代日文了。所幸,忘了是去年或是前年,日本政府一声令下,将行政机关内流通的公文或是政令宣导文书中一些杂七杂八的音译词,通通改为原本就已经存在的日制汉语,以免国民看不懂。只是,到底真的改了没有,那就谁也无法确认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