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歲的田村幸雄,研究建筑抗風半個世紀,如今——
日本籍院士“追風”來重慶
田村幸雄和學生一起觀看風動實驗模型。本版圖片均由首席記者崔力攝
在田村幸雄重慶大學的辦公室裡,擺放著他獲得的各種証書和獎章。
編者按
5月30日是全國第二個科技工作者日。今日起,本報陸續推出系列報道,講述在渝院士和一線基層科技工作者的感人故事。希望通過這些故事,進一步在全社會大力弘揚中國科學家精神,營造尊重勞動、尊重知識、尊重人才、尊重創造的良好氛圍,激發全市科技工作者創新爭先的熱情。
人物名片
田村幸雄,重慶大學土木工程學院教授、日本東京工藝大學名譽教授,國際著名風工程專家、國際風工程協會前主席。2014-2017年,作為中組部“外專千人”計劃專家任教於北京交通大學,2017年10月受聘為重慶大學全職教授。2017年11月,增選為中國工程院外籍院士。
田村幸雄長期致力於結構風工程研究,其突出學術成就和貢獻主要集中在建筑結構風荷載的數學模型、量化和分析,為實現合理的建筑結構抗風設計作出了創造性貢獻,是建筑結構抗風研究和應用領域的國際著名專家。曾獲國際風工程學會(International Association for Wind Engineering)Davenport獎、美國土木工程學會Scanlan獎和Cermak獎以及多項日本國內科技獎項。
對田村幸雄來說,做科研最好的動機是愛,對人的愛,對環境的愛,對地球的愛。
出於對人的愛,他選擇研究風,將風災帶來的傷害盡可能降低,讓人免遭更多痛苦﹔出於對環境的愛,他選擇研究風對環境造成的不良影響﹔出於對地球的愛,他選擇做風力發電節能研究……因為有愛,所以才能專注於自己的研究對象,而不受其他因素影響,才能把研究堅持下去,持之以恆。
71歲的田村幸雄,“追風”(追龍卷風)追了半個世紀。
美國、加拿大、韓國、澳大利亞、中國、馬來西亞……“追風”去過的地方太多,以至於具體到過哪些地方,他自己都已記不清楚。
為啥要“追風”?他說,“追風”的目的,是抗風——為各式各樣的建筑進行抗風設計,讓它們在風中屹立不倒。
2017年10月14日,田村正式受聘為重慶大學土木工程學院全職教授,開啟了全新的重慶“追風”之旅。可是,作為內陸城市的重慶,一年四季刮風少,即使有風也不大,龍卷風更是少之又少,這位“追風”的日本院士,為啥會做這一選擇?
“我研究風,可我沒瘋,哈哈哈!”近日,田村在接受重慶日報記者採訪時,幽默地說。
在他的成果問世之前,聯合國還沒有風災研究
“風災的威力,被低估了。”田村認為。
風,看似無形,卻無處不在。田村說,一提到自然災害,不少人首先會想到地震、洪水等,風往往被忽略。常年參與世界各地風災一線調研的他,給出了一個令我們意外的數據:自然災害造成的經濟損失,80%都是風災造成。
他舉了一個例子。“今年是汶川大地震10周年,當年,這場突如其來的災害,造成當地近7萬人失去生命。其實大家都不知道,在這之前的10天,還發生了一場更嚴重的災害。”他說,那是2008年5月2日,熱帶風暴“納爾吉斯”在緬甸海基島附近登陸,造成的遇難者多達13萬多人。即便有當地民眾缺乏抗災經驗的因素,風災帶來的危害之大也可見一斑。
風是如何摧毀建筑的,多大的風力會帶來多大的損失?
田村表示,有個專業名詞叫作“風荷載”,即空氣流動對建筑物產生的壓力,它與地形、地面粗糙程度、距離地面高度、建筑型態等因素有關。
本世紀初,他在日本東京工藝大學做研究時,就通過不斷實驗,建立了建筑風荷載數據庫,並根據數據建立數學模型,找到了風力和建筑損壞程度之間的關系,這對實現合理的建筑抗風設計做出了創造性的貢獻。在那之前,聯合國防災署都沒有關於風災的研究。
2009年,在田村的呼吁下,聯合國防災署發起成立了強風關聯災害防治專題小組,由他擔任主席,致力於減少風災帶來的危害,為政府部門、研究機構和基層社團提供技術咨詢和培訓。
2012年2月建成的東京天空樹,高達634米,被譽為世界上最高的自立式電波塔,如今也是東京最火的旅游景點之一。它建在一個三角形的底座上,呈圓柱形,隨著高度上升,塔身逐漸變細,頂端呈圓球形,類似日本國寶建筑“五重塔”。像這樣的超高建筑,如何進行抗風設計?早在建造之初,田村就給其“量身定制”了抗風設計方案,確保了建筑安全。
不僅是在日本。田村的研究成果運用在了很多國家和地區。
也正因為此,2007-2015年期間,田村連任兩屆國際風工程協會主席,在全球范圍內推動風工程基礎和創新研究、風工程應用、風工程教育和國際風工程交流。這在國際風工程協會50多年的發展史上,算是特例。
被項目吸引來“追風”,他每年一半時間待在重慶
2014年,任職於東京工藝大學的田村退休了,作為中組部“外專千人”計劃專家,應邀來到中國,加入北京交通大學。
為什麼會選擇來中國?
“從日本到中國,近嘛!我在東京工藝大學還有項目沒完,這樣來回跑也方便。”田村的幽默,像風一樣,無處不在。
事實上,城市化快速推進的中國,到處都是擁有大型屋蓋的建筑,開展建筑防風減災的技術應用越來越重要,這讓田村的諸多研究成果都能有用武之地。
而他和北京交通大學的合作,早從2009年就已開始。通過開展科研合作和交流,2013年他就已成為該校“風敏感基礎設施抗風減災創新引智基地”學術大師。
在北京交通大學任職期間,田村不僅為該校拿到了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項目、日本教育振興會合作項目、中國科協“一帶一路”中印風敏感基礎設施抗風減災研究中心項目等重大科研項目,還先后資助16名短期訪問學者赴海外交流,對青年教師的成長給予很大幫助。
當時和田村合作最緊密的,是同樣在該校任職的楊慶山教授,楊慶山在建筑抗風減災領域也有20多年的研究經驗。為此,他們共同發展並完善了抗風減災理論在大跨空間結構中的應用,找到建筑抗擊風力的結構設計方法,如今已成功應用於沈陽南站、廈門高崎國際機場T4航站樓、雲南科技館等重大工程中。
2016年6月23日,我國江蘇鹽城發生特大龍卷風災害,造成90余人死亡。田村得知消息后,立即前往鹽城調研。到達現場后,他馬不停蹄前往受災最嚴重的村落,在災后散落著鋼筋、玻璃、彩鋼板的泥地上穿行,考察建筑物的受損情況,為制定中國龍卷風強度標准提供了重要參考。
在北交大任職3年之后,他又選擇了加入重慶大學。
從北京到東京比較近,從重慶到東京卻比較遠。為何田村會選擇這樣一條“追風”路線?採訪中,記者再次問到這個問題。
他的回答是:這次選擇,並不是以距離來衡量的。
2017年1月,楊慶山調任重慶大學土木工程學院院長。楊慶山的牽線引薦,是原因之一。不過,對田村吸引力最大的,還是重慶大學風工程·風環境·風資源研究中心項目的啟動。
正在建設的重慶大學風工程·風環境·風資源研究中心,主要將對超高層建筑的抗風防風能力、風力發電等重要領域展開研究,田村正是該中心的發起人之一。重慶大學耗資6000多萬元打造的具有全球先進水平的風洞實驗室,將是他開展科研的“主陣地”。
所謂風洞實驗,是利用幾何相似的原理,將地形、地表物體以縮尺模型放置於風洞中,再以儀器測量模型所受的風力或風速。這樣測量出來的結果,與現實的風場觀測結果相近,因此是研究風工程問題最常用的方法。
包括風力發電在內的新能源產業,是重慶的戰略性新興產業之一。對風力發電裝備做技術優化,增強其抗風能力和風力發電效率,讓他的研究成果有了很大的產業實踐空間。
所以,田村說,“追風”來重慶,自己並沒有“瘋”。
資助50余名中國科研人員,榮獲中國政府友誼獎
如今,在東京工藝大學、北京交通大學和重慶大學,都有田村的辦公室。不過,他在重慶待的時間最長,一年算下來大概有半年時間,因此,他的很多“家當”都隨他來到重慶,包括在學術生涯中獲得的很多獎勵。
在他重慶大學辦公室的玻璃櫃裡,擺放著各種証書和獎章,其中有個青銅材質的獎盤,格外引人注意。
“這是我獲得的第一個獎,是1993年日本建筑學會頒給我的,那時候我才40多歲,獲獎之后特別興奮,這也是我最珍惜的一個獎。”田村介紹,獎盤是個青銅鏡的造型,是中國古代常見的器物,而且獎盤的原材料很可能也來自中國,因為日本沒有這種材料。“看來我和中國的淵源很深!”
他說,跟很多年輕人一樣,那時的自己,也比較在意獎勵,認為這是對自己的認可。可隨著年齡的增長,自己已越來越不看重這些獎勵,更看重獎勵背后的成果是否造福於人類社會,更看重這項事業是否后繼有人。
為此,一直以來,他對待科研的態度都是一絲不苟,對待學生的學術研究也是出了名的嚴苛。
徐曉達是田村的博士研究生,跟隨他做研究已有3年。徐曉達說,老師指導學生論文時,不管是詞句的推敲,還是圖表的制作,甚至是文中標點符號的選擇,他都要仔細琢磨,讓每篇論文做到准確無誤,才肯讓學生拿出去發表。一篇論文修改10、20遍是家常便飯。
田村也很喜歡幫助年輕學者和學生,讓他們擁有一個全球化的學術視角,取得更多研究成果。
實際上,自上世紀80年代至今,田村已經累計資助50余名中國科研人員赴日學習交流,這些年輕學者和學生回國后,很多已成為國內大學的科研骨干。此外,迄今為止,他還擔任了我國15所大學的名譽教授、顧問教授或者客座教授,為我國風工程專業人才培養和研究發展作出了重大貢獻。
正因為此,2017年9月,他獲得2017年度中國政府友誼獎。這也是對在我國現代化建設中作出突出貢獻的外國專家設立的最高榮譽獎項。
2017年11月,他又被增選為中國工程院外籍院士。
“下一步,我想繼續致力於那些能實現更安全和可持續發展的前沿研究,竭力將我的知識、技能和經驗,傳遞給更多中國的年輕人,也更好地推動中國在這一領域的研究發展。”他說。
背后故事>>>
實驗樓遇“驚喜” 老院士秒變“老小孩”
4月28日上午,在位於沙坪壩的重慶大學B區校園內,一座紅白相間的三層老樓在成蔭樹木的映襯下,顯得更加古朴而有味道。
老樓房的正門上方,赫然寫著“建工館”三個金色大字。從這裡走進大廳,沿著年代感十足的木樓梯往上走到二樓,樓梯旁的院士辦公室,便是田村的辦公地點,他已在此靜候多時。
很多人心目中的日本男人,都是西裝革履的“嚴肅先生”。初次見面,田村院士也穿著一件深色的西裝外套,顯得正式庄重。不過,搭配一條卡其色的休閑褲,又有了幾分輕鬆。
“Nice to meet you(很高興見到你們)!”在我們做完自我介紹之后,他走上前來和我們握手打招呼,顯得和藹可親。
原本打算請他帶我們參觀一下他的實驗室,結果計劃落空,“我的實驗室還在建呢,現在辦公室也是研究室!”他笑著說。不過,他想了片刻,還是迫不及待想帶我們去那附近看看。沒想到在去的途中,還收獲了“驚喜”——離風洞實驗室不遠處的結構實驗樓裡,有一個涂上天藍色油漆的縮尺風動實驗模型。
“哇,這裡竟然有一個模型,我也是第一次見!”盡管還沒建設完工,只是一個空風洞,但面對這樣的“驚喜”,眼前的這位老院士秒變“老小孩”,頓時興奮不已,繞著風洞周圍東看看西看看,鑽到模型中間的空洞裡一探究竟,一邊展開雙臂丈量空洞的尺寸,一邊向我們介紹,這是風洞模型中的轉盤,直徑大約有2米,是用來放置地形、地表建筑等模型的,模擬現實的風場來進行研究。
“雖說這是縮尺模型,但是按國際標准建造的,太棒了!”他說,之前聽說學院在建一個小的風洞實驗模型,用於教學為主,沒想到在這裡,而且有這麼大尺寸,一時沒有按捺住激動的心情。“中國人說的‘小’,原來都很大!”他的幽默,讓在場的人都捧腹大笑。
對科研十分嚴苛的田村,其實很多時候都會展現出風趣的一面。比如他講課就毫不死板,課堂上經常都是歡聲笑語。
劉敏是重慶大學風工程·風環境·風資源研究中心研究團隊的成員,跟隨楊慶山做博士后研究,和田村打交道多年。
“田村老師曾給我們代過課,講結構風工程。”她回憶說,當講到尾流的知識時,他告訴大家,大雁飛行排成“人”字形,排在后面的大雁可以借助前面大雁遇風產生的尾流,在飛行時省力不少。
在講完尾流之后,他立馬出了一道考題問大家:為什麼冬天大雁要飛到南方去?學生們紛紛搖頭,正等待他揭曉其中的科學知識時,他卻給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答案,“因為走過去太遠了,所以要飛過去”,弄得大家哭笑不得。
“一絲不苟又不失幽默風趣,這是學生心目中田村院士最真實的樣子。”她說。
“兩點一線”的重慶生活
在成為重慶大學土木工程學院全職教授之前,田村幸雄其實來過重慶兩次,但來去匆匆,並沒有好好認識重慶。
“重慶是一座山水之城,記得那時來,去了兩江交匯的朝天門碼頭,還參觀了規劃展覽館。”他說。
如今,盡管在重慶待的時間相對較多,可他似乎也沒有機會四處去逛逛。“從校外的公寓到校內的辦公室,再從辦公室到公寓,基本上每天就是‘兩點一線’的生活,哈哈哈。”
年逾古稀的田村,對自己的工作要求仍然很嚴格,每天早晨6點就到辦公室,經常工作到深夜才回公寓。他的學生常常在第二天發現,凌晨一兩點田村老師還在給他們發郵件。
在重慶的生活,雖然看似比較乏味,可他卻很習慣。唯一不習慣的,就是吃,無辣不歡的重慶美食,讓他的胃難以適應。
所幸的是,田村的太太跟隨他也來到重慶,照顧他的飲食起居,這才讓他的胃沒有了后顧之憂。“太太早上會做西式早餐,晚上就做日料,我還是更喜歡清淡的食物,不然我的胃會和我鬧翻的!”
生活上,由於語言不通,兩人多少會有些不便。特別是田村太太去超市採購生活用品,交流存在一些困難。所以有時他會很不好意思地向自己的學生求助,而學生們卻非常樂意為他們解決生活上的難處。
“其實在生活上,我們更像是朋友,”徐曉達說,田村老師會和他開玩笑說,“哇,你又長胖了”,也會經常請他們吃飯聊天,不管是田村老師還是田村太太,都特別平易近人。這樣的亦師亦友,也是田村希望的。“這樣的狀態保持下去,我會很高興的。”
本報記者 張亦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