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艺辉
在疫苗危机集中爆发的日子里,看了《小偷家族》,不得不产生一种感觉,导演是枝裕和对悲惨的人生和可怜的孩子缺乏见识和想象,如果他生活在中国,目前困扰他的问题将不再重要。
当然,这样比较毫无意义,只是日本跟中国微妙的关系让中国人一直有错觉,觉得日本跟我们很像,但事实上,除了都是黄色人种,其他完全不同。如果放到同样的资本主义发达国家里看待,日本跟欧美国家也不同。只是,在对底层人民的刻画和关怀上,欧洲和日本达成了一致。戛纳上一次给予是枝裕和肯定的是底层题材《无人知晓》,14岁的柳乐优弥获得最佳男主角。是枝裕和其他大热的片子,最多有提名或者一无所获。
让我产生疑问的是,在一个现代社会里,真正的文明国家可以理解和认同的底层故事是什么样的?中国最不缺底层,不缺悲惨和可怜,但中国式底层是文明世界理解的底层吗?
《小偷家族》里,临时家庭的构成:搬砖的父亲和做女工的母亲,拿养老金的奶奶,做膝枕师的姐姐(并不是援交,是除了发生性关系外的陪伴,最常见是可以枕在女孩腿上睡觉休息掏耳朵聊天,或者像片中一样给个拥抱。大概10分钟1千日元。术业有专攻,膝枕师并不会担心客人强迫她做她不愿意做的事情。这是发达社会里对人性需求的极大细化)。父亲多年前捡(或者偷)了男孩,如今又领了一个被家暴的小女孩回家(小女孩并未被遗弃,只是父母不负责)。
先看父亲的角色,在日本,工地搬砖的工资跟写字楼上班的薪水基本一样或者更高,只是需要体力。父亲在不小心摔了腿后还有赔偿金,也不用担心会被老板开除,只需要在家养伤。父亲教育程度不高,也不认为教育有太大用,给孩子灌输的观念是:不会在家学习的人才去上学。后来警察问他,你为什么教孩子偷东西?父亲很不好意思地说:可是我只能教这个。
但实际上,父亲给儿子很多潜移默化的教育,比如性教育,是很现代很高级的,是至今中国所谓的“高教育程度中产父母”都欠缺的,他们无法像这个父亲一样对儿子说出:男人喜欢咪咪很正常啊,我也喜欢,你晨勃也很正常啊,我们都会,别害怕。
这种性教育在任何文明国家都是非常正常的,跟是不是底层毫无关系。但我看到的中国文学中,60、70、80、90后,都有男性作家写自己在青春期自慰时背负着的巨大的罪恶感而多年无法释怀。更不用说至今性教育都没有全国普及,性教育教材都能被家长嘲笑而撤掉,多少孩子因为不懂自己的身体而受到侵犯。一个对性教育讳莫如深又频发性侵的地方,很难被现代社会理解。
父子俩偷东西算是底层的绝对证明,其实他们的生活并没有需要大花销的地方,住宿、医疗不用操心,还可以短途旅行。他们偷的是“超市”里的吃喝洗用。其实《小偷家族》这个中文翻译不太准确,日语片名《万引き家族》,在日语里,“万引き”专指在超市、百货店里,趁店员不注意,顺手牵羊的行为,有时甚至是一种心理疾病。日语里的小偷是“どろ棒”,指有预谋的偷窃个人的行为。两者的惩罚力度也不同。
片中父子关系和家庭破裂的关键点就是父亲决定偷“个人”的东西,儿子不能理解,因为之前父亲说超市里的东西不属于员工,是大资本家的,可以拿。但如果升级到偷窃某个人,儿子的道德感和自尊心受不了,他选择主动被抓,让家庭走向分崩离析。
在《无人知晓》中,大儿子和三个弟弟妹妹饿得快死了,老大也绝对不偷东西,好不容易有了一起玩的小伙伴,小伙伴让他偷个小挂件维持友谊,他也拒绝。他还拒绝了好朋友陪老男人唱KTV挣的钱,最后妹妹饿死了。
这让中国人难以置信,我们理解的、我们身边看到的底层并不是这样的啊,偷东西算大事吗?算泯灭良知吗?需要让社会深刻反思吗?(导演语)日本底层挣扎的人民为什么这么有自尊?一个没受过教育从小只会偷东西的儿子为什么有如此的品质和人格?不好意思,这种人格在日本社会看来是最基本的,跟底不底层无关,跟是不是人有关;而偷窃这种行为在日本社会看来就是很严重,需要全民反思,我们到底做了什么导致贫富差距这么大,竟然逼着一个孩子去超市偷泡面?
可见,尊严这种东西,在有些国度,哪怕身在底层,依然闪闪发光不容侵犯。在有些国度,哪怕身价十亿,依然没有,依然可以为私利生产假疫苗而毫无愧疚。这也很难被现代社会理解。
当然,这不应该让人民去反思,尊严是生下来就有的,要看后天在滋养还是在摧残。
至于孩子为什么没有上学,绝不是上不起学。日本公立教育免费,包括《无人知晓》里的孩子没有上学原因都一样——孩子需要入籍,也要出示父母的户籍。两个片子的家长都选择自私不上报,否则政府会发现他们没有资格做家长,并会及时剥夺抚养孩子的权利。
《小偷家族》里最让人揪心的地方是,临时父母被抓,观众到此在情感上肯定偏向这对临时父母,他们把别人孩子视如己出。而政府调查员却一再想从孩子口中得到他们过得不好的信息,想让孩子跟假父母决裂,太坏了。
妈妈说,人应该可以自己构建和选择亲情。有些不负责的父母就是不配有孩子。话没错,但后来妈妈把男孩亲生父母的信息告诉他,他想找就去找。导演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这个配不配不是由她来决定,人是不是应该自己选择,也应该在有选择的情况下再去思考。
《无人知晓》里,超市员工得知孩子妈妈出走,首先让老大报警、联系政府救助,但老大说不行,因为妈妈说那样会跟弟弟妹妹分开。平时生活中,他们要躲在家里不能出门,在阳台上都不敢露出头,因为一旦被人发现,就有被举报的可能。
是枝裕和在采访中说过,他喜欢被遗弃的孩子的故事。《无人知晓》是根据1988年西巢鸭弃婴事件改编,当年刚大学毕业的是枝裕和就被震惊,并写好了剧本,十五年后,这个事件依然是他人生中最震惊的新闻,2004年是枝裕和才将它拍出来。《小偷家族》是原创故事,大概是是枝裕和在日本真的再找不到遗弃孩子的新闻改编了。
可惜他太井底之蛙,不看中国的新闻,中国的新闻里有太多的震惊,隔几天就会震惊。前天我们还被震了一下,南京一个本科毕业的父亲将脑瘫的亲生女儿溺亡。
在任何社会任何时期,都有自私的、不配当父母的父母,一个再好的社会也做不到不让这些人生孩子,或者让每个生孩子的人都变好。但好的社会起码可以做到及时止损及时补救,让被忽视的孩子尽量受到不差的照顾和教育。
是枝裕和们并不担心日本社会这项能力,他们担心的是,有些可怜孩子被藏起来了,他们很难发现。他们要反思的是,我们应该要再睁大眼睛,再提高警惕去看看街上角落里、楼房阳台上有没有晃荡着不去上课的孩子。他们是不是有危险。
而他们的路人不是只会打酱油。每一个路人都知道,孩子不仅仅是别人家的,更是我们这个国家的未来,我们种族的延续、文明的继承者。
只想着活好自己,只想活好自己这一代的人不配叫人,这种不配叫人的人发生的故事不会被现代文明社会理解。
可惜中国大部分人还停留在这个阶段,中国的孩子,别说有父母、有两个家庭的四个老人,就算父亲是刘强东,都在担心孩子的安危,不知道会死于疫苗、奶粉还是会死于黑心幼儿园。还有一群连接受假疫苗毒奶粉黑心幼儿园资格都没有的留守儿童,留在村里,被性侵被损害。这些孩子来了一趟人间,在村里受苦几年,悄无声息地死去,“无人知晓”的不要太多。中国的GDP世界第二,中国的孩子世界上最不值钱。
《小偷家族》的结局,母亲坐牢,但罪责是把因病去世的奶奶埋在家里,属于遗弃尸体罪;男孩进入收养家庭,可以正常上学;女孩回到不负责的生母身边。男孩悄悄说出一声父亲,但男人没有听到。女孩看着窗外,似乎等待母亲再把她捡回去。大家有过一段互相取暖的回忆后,终将独自面对未来的人生。
梳理至此,可以看出,表现日本底层人民生活的《小偷家族》,实际上表现的是——在一个社会制度优越有保障的前提下,基于对人格和尊严的一致认同上,探讨边缘化的亲情和人性。
我不认为这其中表现的残酷和悲惨与中国式底层的悲惨之间有什么力度之分。吃不上饭的痛苦和得不到爱的痛苦难以比较,对于一个渴望家庭和陪伴而不得的孩子来说,对于一个渴望爱和理解而不得的成人来说,这种残酷就是能感受到的最大的残酷。
母亲(安藤樱)被调查员问:孩子们叫你妈妈还是母亲?她止不住泪的、无声的回答。姐姐(松冈茉优)紧紧拥抱一个有自残倾向的聋哑男客人。创作者用抚慰和悲悯一次次去试图战胜那些生而为人的残酷,这种尝试能打动全人类,是人类永恒要探讨的议题,不管你在哪个国家,不管你在底层还是高层。
但是,中国和中国底层故事的源头还停留在制度缺陷和人格不完善上。这是文明世界认为在20世纪就应该解决的问题,如果你留到了21世纪,只能自己消化和处理。不要妄想拿这种故事去欧洲获奖,因为按照你的经济发展速度、处在和平年代、还产生大量这种故事,说不过去。可惜,我们的消化是闭上嘴巴咽进肚里,我们的处理是假装这些不存在。